待送走皇帝與兩位老大人,李鳳寧長長地舒了口氣。因爲在李賢面前把認乾弟弟的話說出來,實在比上巳節“大庭廣衆”的效果還要好得多了。
李鳳寧願意出這個頭,自然不是單純因爲討厭李鸞儀。
所謂獨木不成林,李鳳寧本來倚着殷家與朝中不少大臣親近。可先帝一道“還宗”的旨意下來,生生把“恩相的外孫”砍成了“舊日有那麼幾分情面”。李鳳寧要不想孤家寡人一輩子,就必須在這件事上拉時家一把。
何況這事做得還不虧心,比起鬧了科場死了一大圈人,又或者要安慰李昱不要因爲姐妹鬩牆而傷心好得多。
李鳳寧雖沒見過時家小公子,卻也能推測出來應該是個好孩子。首先時蘊做事就挺圓滑,而李鳳寧又知李昱沒有放個禍害在眼前戳自己心窩的愛好,可見能在翊衛裡待着的時顯至少人品和爲人處事都挺拿得出手。時家小公子既是時顯的親弟,家教就差不到哪裡去。
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就算單單只是讓個好孩子嫁得舒心一點,李鳳寧這趟攬閒事上身就算值得了。何況做一回好人不僅能帶來時家的親近,還能踩一踩她討厭的人,換了誰能不樂意?
至於在軍器監把蕭令儀拉出來說,不過是她突發奇想罷了。這門親事成與不成的,還是要看時蘊和蕭明堂怎麼想。
不過……
李鳳寧看看站在她身邊的蕭令儀,又看看站在對面的時家兩姐弟,突然覺得她那想法或許還真有那麼幾分成真的可能性。
八字還沒一撇,她當然不會貿貿然把蕭令儀也叫過來。可她將到池邊長廊時,卻突然遇上蕭令儀,只好一起帶了過來。正與時家姐弟寒暄時,皇帝來了。
認乾弟弟的話既然皇帝都聽過了,就算事成定局。李鳳寧也懶得照之前說好的演,直接便掏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玉佩遞過去,“小云兒今後若有什麼事,儘管遣人來跟我說。”
時家小公子看了他姐,見時顯點了點頭才朝前走了兩步,先斂衽行了個福禮,“謝謝寧姐姐。”然後他雙手接過李鳳寧遞的玉佩。
這孩子說話雖輕了點,聲音卻很軟糯,再加上行禮的姿勢很是流暢文雅,看上去就挺讓人心生好感。李鳳寧正暗自點頭,回頭一看站她身邊的人,居然發現蕭令儀居然在偷看人家。
咦?
她再朝被蕭令儀看的時家小公子看去,正巧見他微微擡了頭,與蕭令儀偷看的視線撞了個正着。男孩子立時臉上飛紅低垂下眼睛,而蕭令儀居然也跟着臉上一紅。
李鳳寧挑起眉,似笑非笑地跟時顯交換了個眼神。時顯看看這兩人,也露出一抹笑來。再閒話幾句之後,時顯就帶着弟弟告辭了。
“喂,人家走了。”李鳳寧一回頭,就見蕭令儀的眼神跟着人家越飄越遠了,就忍不住打趣她。
蕭令儀一呆,收回視線時就有點不好意思。
“我跟時顯提過你。”李鳳寧不由補了一句,“說真的,你要覺得好就早點跟家裡說,那孩子不小了。”
蕭令儀又不傻,聽明白李鳳寧什麼意思的她,臉就這麼“噌”一下漲紅了。明明隱島上砍起人來挺利落的,此時站在原地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看得李鳳寧更覺好笑。
李鳳寧只怕再笑會讓蕭令儀羞惱成怒,便有意岔開話題。“今天跟家裡說好要陪他們逛一逛的。”李鳳寧說,“咱們就在這裡散了,有話明日到衙門說也一樣……”
李鳳寧一說“陪家裡”,就見蕭令儀神色微微一變。她躊躇了好一會突然鄭重地朝李鳳寧揖了一揖。
李鳳寧臉上笑意一凝,“怎麼?”
“謹安,你能……”蕭令儀吞吞吐吐的,好一會終於一咬牙,“見見我哥嗎?”
李鳳寧眉頭一皺。
蕭令儀卻是一臉懇求地看着她。李鳳寧能從她眼裡看到一分的愧疚不安,卻也同時看到九分的堅持。李鳳寧要是不答應,蕭令儀雖不會強拉着她走,卻肯定會一直用這種眼神看着她。
這件事……
雖然李鳳寧非常不想見蕭端宜,但這件事卻總要了結的。
罷了,見一見吧。
由時家來的好心情被一掃而空,李鳳寧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蕭令儀立時就鬆了口氣,連忙引着李鳳寧去了。兩人一路沿着曲江池邊走,到了一處略偏僻的涼亭那裡。蕭令儀在守路口的小廝那裡就停下來,然後伸手請李鳳寧朝裡走。
枝蔓伸展的桃樹夾徑,十來步後就是一座小涼亭,而涼亭裡站着一道……
看上去十分纖瘦的背影。
李鳳寧假咳一聲,就在亭外臺階下站住,“蕭二公子。”
亭裡那人似乎花了一會功夫才反應過來那是叫他,然後慢吞吞地轉過身來。一個多月不見,蕭端宜整個人瘦了一圈,看面色十分憔悴。而他似乎有點呆滯的眼神,在看到李鳳寧的時候露出一絲怨憤,雖然他很快就壓抑下去了,“五殿下。”
然後就安靜了下去。
“你有話要說?”李鳳寧在等了一陣之後,終於打破這一片沉默。
她是惦記着隨兒和梓言,卻不想聲音裡那些微的不耐煩卻成了壓垮蕭端宜最後一根稻草。
“爲什麼……”他雖然努力壓低音量,卻將他心中的憤怒和怨氣表達得淋漓盡致,“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李鳳寧看着蕭端宜好一會,而蕭端宜也不甘示弱地看着她。
“小時候我住在東宮,這你想必知道?”李鳳寧也不用蕭端宜回答,徑自說了下去,“有一回大姐姐不知道爲什麼生氣,發作了好幾個人之後,連我都不敢說話。但是姐夫一來,甚至一句話都沒說,大姐姐整個人就放鬆下來了。”李鳳寧微頓,看着愕然的蕭端宜說:“我從那時候就想,我也要娶這樣的夫君。我要疼他,寵他,我覺得只要我像大姐姐那樣把夫君捧在手心裡,那麼我的夫君一定像姐夫對姐姐那樣對我好。”
蕭端宜顯然是沒想到李鳳寧會如此剖白心跡,面上已是呆滯一片。等李鳳寧停下來的時候,他像是要辯解什麼似的,“我和孟溪沒有……”
“我知道。”李鳳寧輕易截斷了他的話,“她都不知道你是男人,怎麼可能和你之間有過什麼。”
“那麼——”蕭端宜急切起來。
李鳳寧微一抿脣,但是最終她還是說了,“你心裡有人。”
李鳳寧這話一說,不止蕭端宜身體一晃,李鳳寧身後的小徑那頭也傳來一陣草木碰擦的聲音,彷彿有誰站不穩撞上小徑兩旁的樹一樣。
“不是……我沒有……”蕭端宜這回的聲音輕多了。因爲心虛,他甚至沒能說完。
李鳳寧眉頭一皺。
其實說起來,李鳳寧與蕭端宜的婚事,只是先帝李昱曾經對蕭家透過這個意思而已。又沒下定又沒怎麼的,放到民間根本就不作數,不過是因爲皇帝金口玉言才顯得正式一點。李鳳寧雖不喜蕭端宜,可也沒想過要把事情鬧大。
現下來看,她姐夫都把蕭父拎進宮去訓了幾句,她又透過孟溪跟蕭明堂說了他與女人同宿,蕭家無論如何都該明白過來了。就算是現在,李鳳寧也不想把話說難聽了。可這個蕭端宜還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算什麼呢?
“你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就在奇怪,爲什麼一個陌生人會用一種嫌棄和看不上的眼神來看我。”李鳳寧說,“起初我以爲是因爲那些謠言,後來我在寧城太守府裡才醒悟過來,你是在心裡拿我跟謝雲流比了,纔會用那種眼神看我。”
寧城太守府和謝雲流兩個詞一說出口,蕭端宜臉色頓時刷白。他微張了嘴,好一會才吐出幾個字,“但是她已經……”
李鳳寧眼睛一眯。
“但是她已經成親了,”她壓低聲音,卻無法壓低其中的薄怒,“所以你迫於無奈纔想起我這個備選來了?”
蕭端宜嘴脣一顫,卻沒有說出話來。倒是李鳳寧身後一陣枝葉搖動的聲音,然後響起一道急切的聲音,“哥!”
李鳳寧回頭一看,卻是按捺不住終於衝了過來的蕭令儀。她看着李鳳寧時眼中愧疚之色裡還帶着幾分哀求,然後跑去蕭端宜身邊了。
李鳳寧微驚。意識到自己情緒過於外露後,她的臉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未來夫君喜歡過別人這一點,李鳳寧雖然有點介意,但還不至於爲了這個退婚。最關鍵的問題是,他有沒有接受自己的打算。
可蕭端宜從安陽第一次與李鳳寧見面,一直到燕州渭南再見,都用一種表面禮貌內心不屑,以至於整個人都有點陰陽怪氣的態度來對待她。而在她說了一句“蕭家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得罪我”之後,從寧城回來的蕭端宜態度陡然大變。他不止主動接手巡河署衙的內務,甚至每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都精心打扮過。
這能說明什麼?
在渭南之前,他一直看不上她,也就從沒想過要去了解她。寧城一行後,他幡然醒悟她的姓氏代表着潑天的富貴權勢,企圖用他的才藝和美色來博取她的好感。
就算李鳳寧會色迷心竅,蕭端宜的臉比起梓言都不如,更不要說當時還有個十四在同一間屋裡。何況她能從宗室女搖身一變做皇女,也不僅是因爲她姓李。
所以說,蕭端宜蠢雖然不蠢,只是自視過高又目光短淺罷了。
李鳳寧緩緩吐了口氣。
誰會娶個本身很不怎麼樣,又沒打算好好跟她過日子的人?
她又不是吃飽了撐得慌。
“朝中上下誰都知道,謝家有不臣之心。”李鳳寧突然說道,“李端封魏王,蕭明樓刺燕州都是爲了挾制謝家。”
蕭端宜似乎打擊過大,到現在還是一臉蒼白,而蕭令儀卻像是不怎麼明白似的看着李鳳寧。
“一旦蕭明樓被謝家徹底拉攏過去,那就是謝家再度反叛的明證,朝廷必然會開始清繳謝家。但是不拉攏蕭明樓,謝家在燕州就寸步難行。所以,你們覺得謝家該怎麼做纔好?”
她這麼一說,連蕭令儀臉色也發白了。蕭端宜擡起頭,雖然蒼白的臉色令他看上去有點嚇人,“不!不會的,雲流她是……”
蕭令儀連忙一捏蕭端宜的胳膊,“哥!別說了。”
“謝雲流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比我清楚。”李鳳寧看着蕭端宜,“你跟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麼多年,她可有跟你說過一句她要娶你,又或者她不能娶你?”
說罷,李鳳寧也不去看蕭端宜什麼臉色。身後傳來“哥,哥你怎麼了別嚇我”的聲音時,她一路朝小徑外走去。到了小徑路口,還極好心地跟兩個守路小廝說“你們公子叫你們”。
兩個小廝匆匆而去之後,李鳳寧深深呼吸了一口陽春三月明媚陽光下的溫暖空氣。
勾起一邊脣角。
上巳節,果然是個好日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
端宜啊,不好意思是我把你寫崩了,要不然你也不會被鳳寧這麼刺激了。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