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
多西琿看着與他對坐的女人。她正低頭啜飲着茶水,留給他烏黑的頭髮,還有一個光潔的額頭。
在馹落,兒子跟牛羊是沒有區別的。母親的地位高一點,或者本身長得好看點,都可以讓母親向兒子的妻主多要兩頭羊。而如果想讓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送上婚前說好的所有牛羊,而不是把男人退回給他的母親,則要看這個男人能不能生下足夠多的孩子。所以,即使被人稱爲“監國王子”,他母親的王帳裡依舊沒有他的座位。躲在後帳裡,掀開門簾悄悄偷聽,已經是所有人的底線了。
但是在這裡,她安排給他的位置,居然是與她對坐。
“我臉上有東西麼?”她似乎是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擡起頭,眨了眨眼後,一邊下意識地彎起脣角,一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桃之夭夭,”即使被人發現,羞澀依然不會是一種會出現在他身上的情緒,他只是略略放遠了視線,就好像他一開始看的就不是她,“灼灼其華。”
前幾日她下了帖子,說是要帶他賞花,今日一早遣了馬車接他。待馬車停在安陽郊外的小山頭上時,果然一片爛漫的桃花。
將他引至桃花林間一處鋪好的坐席上,現下坐他對面那個還將從人都遣到了略遠些的地方。
“我會念漢詩很奇怪嗎?”多西琿看了眼挑起眉的李鳳寧後收回視線,用一種淡然的,聽上去只能用“懶得跟她一般見識”來形容的語氣回答。
通常情況下,如果他敢用這種語氣對他那個脾氣暴烈的大姐這麼說話,下一瞬間肯定就會有鞭子朝他身上抽過來。而即便這裡是溫吞的東國,她所遇見的所有男人裡,大概也不會有任何人這樣跟她說話吧。
“只是想問,殿下是在對我說嗎?”雋秀明麗的長相,只因爲咧開嘴文雅之色頓時消失得一乾二淨。
……對她說?
對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後面的兩句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多西琿微微一窘,他習慣性地想要用什麼託詞遮掩過去,擡眼卻看見對面那人在笑。
漫山輕粉的桃花本來就是絕景,偏對面那人生就一副能讓春景都黯然失色的容貌,再加上那毫無機心的笑容,居然讓多西琿呆愣了一瞬,沒能立刻把話說出口。
“不過殿下若是有真心想說的人,鳳寧倒是不介意充一回信使的。”李鳳寧臉上表情未變,但是語聲中卻多了些隱隱約約的認真。
多西琿聽在耳裡,卻只覺得渾身一涼,然後那股陪伴了他已經兩個月的悶痛感又再度回到他身上。
那個寫在國書上的理由是真的。
馹落人不需要孱弱衰老的王。所以從母親需要人扶着才能上馬的時候起,大姐的話就開始有了更大的影響力。也所以,當大姐在王帳裡一邊喝着酒一邊說,“誰出一百頭羊,今天晚上我就把多西琿送到她帳子裡去”的時候,他除了把指甲掐進手心裡之外什麼都做不了。
第二天,母親召見他,先說大姐只是醉了,說她當然不會爲了一百頭羊就把他送出去。緊接着下一句話,她就說她要把他送給赤月的皇帝。她說,“李昱死後,東國必亂”,那時就是馹落進攻的最好時機。而作爲馹落王最寵愛的兒子,獻上他就是表達臣服的最好方式。不僅可以迷惑東國的皇帝,也可以讓馹落盡心準備。
她根本不介意,赤月皇帝李昱比她還老。而她似乎也忘了說,待到馹落真正起兵的時候他又該怎麼辦。
但是,他不能拒絕。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拒絕的資格。
“如果我是想對你們的皇帝說呢?”多西琿低垂着眼,抿一口茶,然後看向李鳳寧。
“其他人或許難說,”對面那個人一臉訝色,然後轉爲淺笑,“陛下那裡我卻是有幾分把握的。”
……“有幾分把握”?
被他母親視爲敵手的赤月皇帝李昱,即便比不上她的母親,赤月這些年至少也可以說是四境安平,順順利利。對着這樣的皇帝,居然“有幾分把握”?
“大小姐果然很受你們皇帝陛下的寵愛。”多西琿說道。
即便是那幾位皇女,相信也不敢在外面說這樣的話。狂妄和驕縱會導致什麼結果,多西琿自己就曾親眼目睹過幾回。
但,李鳳寧又不像是這種蠢貨。
多西琿眼睛一垂,將面前的茶杯舉了起來湊近脣邊。
“不過,我還以爲殿下屬意的是我哪位堂姐。”
多西琿呼吸下意識地一窒,但是他仍然慢慢地啜飲了一口透明又苦澀的茶水,然後又慢慢地把茶杯放下,就好像李鳳寧只不過說了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一樣。
他擡起眼。
李鳳寧依舊保持着那種微微笑的表情,依舊眸清如水,甚至連語調都還是像之前那樣充滿着一股輕鬆的意思。只是這怎麼聽都該是聊天的語句,到了他耳裡卻多了一股濃重的“試探”意味。
多西琿也彎起脣。他也用那種遊春賞景談天說笑的語氣回道:“皇女自然更好。只是我敢想,卻怕您那幾位堂姐不敢娶呢。”
李鳳寧果然怔愣了一瞬,隨後似乎連笑意也淡了幾分下去,“單論殿下這樣的人品,便是皇女大約是人人求之不得。只是身在天家,真是有太多的‘不得已’和‘不如意’了。”
前頭纔剛剛試探過,後面緊跟着便是一句剖心剖肺的話。這個李鳳寧,真真是不知讓人用什麼面目對她纔好了。
“大小姐不也是赤月天家的人?”多西琿道,“魏王嫡女,自與那幾位無緣御座的也相差不遠,一旦出仕必定也是高官厚爵。”
“我怎麼能與幾位堂姐相比。”前面半句還像謙詞,後頭卻話鋒一轉,“做官倒是必然的,只是卻不一定是高官。”
如果李鳳寧單單只是說得認真,多西琿還能說幾句客套場面話。只是她語氣裡卻飄着幾分剋制不住的期待,卻讓多西琿不由得不好奇了。
“你們的皇帝陛下已經有旨意了?”
“不。”李鳳寧搖頭,“是我自己這麼打算。我會去求陛下,放我出去做個郡守。”
郡……丞?
這回卻不由得多西琿不吃驚了。他不像他的姐妹們,不僅漢話說得好,對赤月朝廷的瞭解甚至遠遠超過普通的赤月百姓。
簡單來說,互相之間靠近的村子劃爲一“縣”。臨近幾縣合成一“郡”,之後再是幾郡爲一州。而連同安陽所在的京畿在內,赤月共有十二個“州”。
一郡之長稱爲郡守,而郡丞則是郡守的輔官。雖然對一般人來說也是個大官了,但是李鳳寧卻是不同。她本是魏王長女,即便降等襲爵至少也是個從一品。而一個郡丞纔多高的品級?最多也就是從五品,等級之間差了有十來二十級。
“今年的秋闈我必定要考出來。”李鳳寧轉眸,目光轉向山野間一片桃花,“然後求陛下許我一個外放。先做個幾年郡丞,之後九年郡守,九年刺史。到我四十歲的時候,就能回安陽入六部。在我五十歲的時候,我會成爲一部尚書。”李鳳寧看向多西琿,聲音裡激盪着某種不知該稱爲雄心還是野心的東西,“而六十歲的時候,我要成爲尚書令。”
李鳳寧說到後頭,聲音控制不住地響了幾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灼灼發亮,她的語氣是如此的認真,大概無論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她的決心。
這個人……
一瞬間,那種耀眼的錯覺又來了。
天家貴胄,不僅沒養成那種紈絝習氣,反倒心懷天下雄心勃勃。如果赤月個個皇女都像她這樣,那他倒是可以直接逃回馹落,勸他母親再也不要對赤月出手。
有幾分感嘆,有幾分擔憂,又有幾分想要把她拖進黑暗裡,讓她再也不能如此耀眼的衝動,但是最終,多西琿卻只是說:“我等着看。”
然後,就看到一個最簡單的怔愣後,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對他綻開最明豔的笑容。
如此單純又沒有機心的笑,彷彿一根潔白的羽毛,輕輕飄落到他心裡,然後柔柔軟軟地拂動。
李鳳寧的笑突然一凝,突然朝他身邊欺近過來。多西琿眉頭微蹙,剋制住自己後退和喝問的衝動,放任她的靠近。下一瞬,他就聽到李鳳寧低聲說:“有點不對。”
多西琿儘量不着痕跡地朝四下看了看,心裡一沉。
他是一國王子,她是天家貴胄,出來郊外賞花十幾個人總是要帶的。即便李鳳寧要侍衛們退得遠一些,大部分人也不過藉着花樹略遮擋一下而已。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多西琿視線所能到的地方,已經看不到任何人了。
他看了眼靠近的李鳳寧。
她安排的?
不。
幾乎是立刻,多西琿就否定了這個念頭。
就算東國人對他再厭惡,也不會乘使節在的時候對他做什麼。況且,使節團的先遣剛剛死在安陽的酒館,這個時候應該是赤月方面更不想他出事。李鳳寧不是皇女,也不存在嫁禍異己的必要。
所以……
眼角餘光瞥見花樹之間似乎有褐色的人影晃動。
多西琿心下一緊。
侍衛的服色只有青紅兩色,她們會阻止閒雜人等靠近,所以絕對不該有穿褐色衣服的人。
“王子殿下。”李鳳寧突然揚起了聲音,“坐多了也是無趣,不如我們到處走走可好?”
多西琿反應極快。
“那是自然。大小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