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卿李正芳緩步走進大殿,她環視一圈,見與平常大朝會也無甚不同,便一邊點頭寒暄着,一邊朝自己該站的地方走去。一邊打頭立的楚王姐妹三個沒注意到她,另一邊正與左僕射廉定說話的中書令喬海看見了,也不過來招呼只朝她點了點頭。李正芳也點頭致意,只是這回立定之後,她卻不像往常那樣垂首默立,隔不一會就拿眼睛去看大門口,像是在找什麼人似的。
李正芳雖也姓李,與如今御座上那位的關係卻要論到五代以前,她祖母是李昱和李端曾祖母的幺妹。李正芳的祖母就不是個有雄心的人,由姐姐手裡接了平郡王的封號之後就關起門來過日子。因爲這份老實,李正芳的母親居然沒有降等襲爵,依舊是郡王終老了的。
到了李正芳這裡,因不覺得祖上那點薄面到現在還能用,便主動上折請了退還御賜的宅邸和食戶,誰想竟然投了李昱的喜好,把個閒散大半輩子的李正芳提作宗正寺卿。
李正芳不覺得自己怎麼賢良,向來認爲李昱就是照顧自家人,因此也不敢怎麼拿大,只老老實實地幹活。她平素能照顧自家人就多照顧些,遇上些刺兒頭纔拿出自己比李昱還要長上一輩的身份使勁擼平。她做事就兩條,其一,皇女她管不着;其二,李家人大面上要過得去,不好出些叫人恥笑宗室的事。
她一直覺得自己挺順利,可誰想最近半年卻麻煩事一樁接一樁,而且全都因爲一個人。
李鸞儀。
出門亂說話得罪人就算了,買東西跟土包子似的也算了,初三那天她居然敢撞車!
當街!
還用的親王車駕!
在她被拎到宗正寺的時候,李正芳還覺得她臉上一個巴掌印看着挺可憐,待聽那侍衛說李鸞儀幹了什麼的時候,她一句“該!”差點就說出口了。
及至把那虎着臉,一點不覺得自己錯了的小祖宗送走之後,李正芳覺得自己該跟魏王好好說說了。只是又想着特地去一回魏王府,倒好像事情很大似的,叫外人看着也不好,便想乘着今天大朝會的功夫,跟李端說說這事。
自今上登基之後,還是循着舊例。平素是小朝,只各部院之首與各職官議事;而初一、十五兩天的大朝會,卻是全都要去的。李正芳按頭銜雖去得便朝,除開真有事稟報,否則是不去的。她也不知道李端哪天會去,索性便在三月十五的大朝會等着她了。
李正芳是正四品的宗正寺卿,站得非常靠前,正尋思着若李端到得晚了,或許還是朝會結束後叫住她時,大殿門口卻突然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她下意識回頭一看,卻是一愕。
李鳳寧怎麼來了?
雖然論理她如今領着軍器監,大小朝會都該到,可二月兩次大朝會卻一次都沒出現。李正芳便猜她是尷尬。要知道大朝會上排班站位,第一撥是親王和郡王,往下才是按着品銜來站。李鳳寧雖領着軍器監,爵位卻沒有封。她一身紅色官袍,往穿紫袍的一品二品大員前面一站,任誰都會覺得扎眼,但是要按着品銜往後站,排她前頭的又要覺得不自在了。
不過……
李正芳看着走進來的李鳳寧。
相由心生那句話,還真是至理名言。
真要說起來,其實李鸞儀更俏麗三分。可眼下頭上戴着烏色官帽,身上穿着硃紅官袍的李鳳寧,顧盼之間卻是眸光沉定,七分大氣裡帶着三分文雅,只叫人忍不住看了第一眼還要再看第二眼。
李鳳寧四下環視,待看見李正芳時目光一定,然後就快步起來。李正芳正疑惑着她有什麼事能找自己的時候,殿門口又走進來一個人。
魏王李端。
這李端其實與李鳳寧長得有七八分相似,表情卻又硬又木。以至於周圍一羣穿硃色官袍的竟然同時噤了聲,好些與李端目光相接的,都彷彿被逮住了什麼錯處似的,慌不迭地低頭朝自己該站的位置走去,一時間彷彿從門外吹進一股風似的。
這時候,李鳳寧也彷彿察覺到的身後的異狀,停步,然後轉身。
剎那間,整個大殿爲之一靜。就連李正芳也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因李鳳寧轉身,李正芳瞧不見她的表情,只看見她擡手之後稍微傾了點上身,像是拱手行禮似的,然後叫了聲:“魏王殿下。”再然後……
再然後,她居然就像沒事人一樣轉身繼續朝她這邊走過來了!
李正芳可以發誓,李端絕對是想要跟李鳳寧說話的。可是李端才張開嘴,李鳳寧已經轉身了,根本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倒叫李端呆滯了好一會,在原地站了好久才終於再次邁步。
李正芳把這一幕看在眼裡,不由心裡暗歎一聲。
何苦來哉?
旁人家誰不羨慕李端有這麼個好女兒?
第一能哄得皇帝喜歡,第二不見鬧事。偏她捨得送給別人,送就送了吧,還擺這副臉色是要作甚?
人家都已經不是她的女兒了。
李正芳正胡思亂想間,李鳳寧已經站到她面前來了,未開口先甜甜一笑,張口就是:“姨祖母。”
她這一聲,頓時讓李正芳想起來,李鳳寧打小就是這樣。李正芳論年紀比李昱還大上幾歲,對個有禮貌的後輩自然臉硬不起來,便也照往常一樣和顏悅色地叫了聲,“鳳寧。”
“初三那天,擾到您了。”李鳳寧說得一臉不好意思,“等您得閒了,我去府上給您賠個不是,您可千萬別生氣啊。”
李正芳愈發覺得李鳳寧有禮,比起那個到了宗正寺也不肯服軟的貨也不知好出多少倍,連忙說:“哪裡的事,你做得很好。以後但凡有這樣的事,只管交給我。”
李鳳寧先謝了,正要再說話時,外頭靜鞭響起三聲。
這是大朝快要開始的訊號,各人連忙朝自己的位置站好,然後肅靜下來。
不久,皇帝來了,她落座之後便是羣臣朝拜。
李正芳跟着人羣拜下又起立,總之別人做什麼她便跟着做什麼,幾十年下來一直如此,也不用過腦子。又因真正重要的都在小朝會上說,大朝會也無非就是花團錦簇天下太平一類,所以李正芳就琢磨起待會要怎麼跟魏王說她女兒的事了,也所以,朝上說的那幾件事她一點沒聽進去,直到聽見李鳳寧的聲音纔回過神來。
“臣李鳳寧有本啓奏。”
李正芳一呆,幾乎忘了自己在大朝會,扭頭就朝身後看去。這一看,發現站她後邊的同僚,至少觸目所及都是一臉驚訝。
所以她這回是真有事上奏纔來的?
李正芳訝異歸訝異,雖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只是念及這是算是她人生頭一回在羣臣面前亮相,十分希望她能開個好頭,便靜下心來仔細聽李鳳寧說些什麼。
“爲承嗣計,請爲皇女擇良師授業讀書。”
要爲那位病懨懨的小殿下挑老師?
也是啊。
李正芳暗暗點頭。
這倒是應該的。
雖然那位小殿下一直不強健,讀書便一直斷斷續續,也不曾靜下心來好好讀過。她如今也將要十五了,不管今上想如何安置她,書總歸要讀的。
“可。”上頭坐的皇帝果然應了聲。
李正芳倒覺得皇帝不是爲了她女兒,還是看着李鳳寧的面子才應了那麼聲的。
“臣聞民間大族,皆於家中設族學,闔族姐妹從一師而學。臣亦曾於國子監求學,見同窗之間既能印證學習,又能增進情分結成益友。”
還有下文嗎?
李正芳雖不知李鳳寧還想說什麼,聽到這裡也跟着點了點頭。
這倒是真的。
不要說國子監裡一同讀書的了,便是科考裡同榜的也比尋常多些情分。因着做學問而結成的朋友,倒比同鄉的更多見些。
“臣啓陛下,准許諸王府之女入宮,與皇女同讀。”
滿殿譁然。
前頭站的那姐妹三個居然都回過頭來了。誠郡王甚至開口,“鳳寧你這說的什麼話!”
李鳳寧卻依舊笑吟吟,只反問一句,“三姐覺得不好嗎?”
好,當然好。
誰能說個“不好”出來?
李正芳一瞬間有點眼饞,只可惜想到自家實在沒這個資格,只好偃旗息鼓。
皇帝看準誰學問好,一紙詔書下去人就能過來了,不奉詔的只怕根本沒幾個。最妙的還能只挑最擅長的來,譬如書、數、史、禮、樂,便是一人只教一樣也使得。郡王府卻不能這樣。誠郡王給自己女兒找兩位老師就能招人側目,她要找來第三個,隔天彈章就能堆滿皇帝的案頭。
這是想幹什麼?
她把自己女兒當太女來教麼?
也所以李鳳寧這一句反問過去,居然噎着了她,幹瞪了眼好一會沒回出話來。
而就在這時,上頭傳來李賢的回答:“準!”
那聲音裡,實實在在透着一股欣喜,只怕長耳朵的都聽出來了。
李正芳心裡微嘆一口氣,瞟一眼李鳳寧。
她的側臉依舊平靜,彷彿就是說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可經此一事,只怕任誰都不會小看這位新晉的五皇女。
李正芳又不由朝李端看了眼。
雖然只能看見背影,卻仍然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問了句,把這樣的女兒送人,你到底悔是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