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踏足過錦葉草原的人,大多會以爲敦葉只是個荒涼偏僻的小城。
雖然號稱水草豐美,可又哪能比得上中原內陸山靈水秀?加之又是著名的流放之地,十個被判了“流放三千里”的罪民裡有三個死在路上,剩下七個就要在敦葉碌碌終老。
可若真抱着這樣的想法踏足敦葉城,只怕會在進城門的時候就大吃一驚。
天然帶有褐色雲紋的褐雲石,切割成瓦片堆疊在屋頂上;房屋雪白的牆壁光潔平滑;能夠並行四輛馬車的街道筆直路面整潔,直通向簡直能以巍峨來形容的黑色城牆。耀眼的陽光下,不止有峨冠博帶的赤月百姓,亦有彩眸捲髮的外邦子民。
在敦葉縣衙後頭兩個街口的地方,就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天璣藥鋪。藥鋪於六十年前起家,到如今分鋪已遍佈西北大小市鎮,甚至漸漸地有東蔓延的趨勢。這藥鋪雖然未必就真像每家分鋪都會掛的匾額那樣“懸壺濟世”,不過大商家不肯跌了自己的臉面倒是肯定的,所以坐堂的大夫醫術不錯,鋪子裡賣的藥材也挺有良心都是公認的。
九月下旬的某日,鳳未竟坐在敦葉城南的天璣藥鋪裡,好整以暇地慢慢整理着案上的筆墨一類文具。
按說鳳氏秉着大儒的名頭,也能算是書香名門了。何況他祖母雖不顯,母親一代的幾位姨母卻繼承了曾祖的才學,頗出了幾位大家。雖然到現在依舊沒有出過封疆大吏,可邵邊的鳳氏家學卻是赫赫有名,但凡讀過書的無不趨之若鶩。
照說這樣出身的鳳未竟就算又醜又蠢,衝着人人都得喊他娘一聲“鳳山長”,他應該也不愁嫁的,奈何他天生心疾,自打落了地便沒斷過湯藥,延請了多少良醫都治不好他的病。於是直到他年過十七歲,赫赫鳳氏長房嫡子卻依舊無人問津。
未行笄禮時鳳未竟還曾有過幾分念想的,只是隨着年紀越長也就看得越淡。
只念着自己的時候難免怨天尤人,可是將目光放遠開去,他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一。再說樂也是一日,苦也是一日,他再愁眉苦臉也不會有人上門提親。隨隨便便尋個人家嫁過去,就算他肯,他家裡母父姐妹也不會肯。
人生苦短,不如及時行樂。與其窩在家裡對着四面牆發呆,還不如去往他心馳神往的草原看一看。
瞧瞧何謂壯闊,看看何謂奔放。
也所以,鳳未竟辭別親人踏上了西行之路。
再後來,他遇見了一個特別的人。
鳳未竟拿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反覆沖泡到已經沒了茶味的粗茶,然後在茶水蒸騰的熱氣裡微微彎起了脣角。
自小體弱令他遠比常人纖細敏感,所以當時,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眼中的情緒。
沒有忍耐、哀嘆和憐憫就罷了,居然是驚豔。
鳳未竟淺淺一笑。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從旁人那裡得到的欣賞。雖然到現在爲止,他還是覺得其實那種情緒更適合出現在他身上。
雖然她待人親切,雖然她能令任何人都如沐春風,但鳳未竟還是覺得那人更像鳳凰,那種羽毛像楓葉般深紅,輕唳一聲就能引來百鳥朝拜,揮動翅膀就能翻起卷天熱浪的鳥中之王。
這樣的人,單隻遠遠看着就已經能令人目眩神迷,何況貼近了之後就更加惑人。原來她還文雅風趣,原來她居然相信了連他自己都不敢肯定的說辭。
這樣的人……
鳳未竟脣邊的笑容一凝。
她是枝頭鳳,他卻是葉旁風。
這一輩子,大約也只有那麼一剎那的交集了……
“鳳大夫,有病家問診。”
藥鋪大堂隔間外,有人揚聲提醒。
鳳未竟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如今他身在何方。
是了,他幼時也曾不服氣,苦讀過好些年醫書。如今雖自醫不了,也不敢稱什麼國手,到底尋常小症候卻難不倒他。因爲所有東西都被那船婦帶走,所以他投了天璣藥鋪當個坐堂大夫,起碼得把自己的吃住給掙出來。
“請進。”鳳未竟應了聲。
然後,藥鋪的迎客替後頭的病家打起簾子,走進來兩個人。
鳳未竟足足一愣,上下瞧了好一會,“謹安?怎麼是你?”他又看了眼被她半扶半抱着的美貌少年,“十四病了?”
踏進屋子來的人顯然也沒想到屋裡竟然是鳳未竟。這位與他同樣姓鳳行七的年輕女子一直愁眉深鎖,見到他也是一怔,隨後展顏,“怪不得清容你推拒我的盤纏,原來竟是有岐黃之術傍身。”她目光在屋子裡一轉,徑直就把十四扶到軟榻上,“十四就麻煩你了。”
鳳未竟一抿脣,好險沒把心裡那一絲雀躍欣喜給漏出去。
何況多少人踏進這屋子,一見他是男人掉頭就走?即便肯留下來的,也是滿眼的將信將疑。只有她竟半點也不疑人似的。鳳未竟雖然明知道這位鳳七小姐該是相信天璣藥鋪不肯自砸招牌,卻仍然忍不住覺得一陣熨帖。
只是再看滿面蒼白的十四,卻不由得心下一沉。船上那十日功夫,這孩子雖不苟言笑卻照顧得他甚是妥帖。鳳未竟不理那是出自誰的命令,總歸要記他一份人情。當下也不多言,他先探看十四的面色,再拿了脈枕墊在他手腕下一切脈,然後眉頭一皺。
這脈象……
看着倒像是鬱結過重的樣子?
鳳未竟踟躕了一會,擡頭對着鳳七輕道:“看着像是勞累過甚,我先扎兩針,讓他睡一會?”
那頭鳳七點了頭,可躺在榻上的少年卻似乎並不願意。他也不說話,只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卻盛滿不捨得,直勾勾地看着鳳七,倒好像她要拋下他不理一樣。
看着竟連鳳未竟都覺得心裡一酸,連忙挪開眼去取了金針來。
待要下針時,十四依舊直勾勾地看着鳳七。還是鳳七輕嘆一聲,說了句,“我說話算話,帶你出來,就一定帶你回去。”
十四神色又不由一黯,但這回終於乖乖平躺着,肯讓鳳未竟施針了。
鳳未竟金針刺穴,不一時名叫十四的少年就鼻息綿長起來。然後他看着眉頭輕蹙的鳳七,想來想去還是說了,“十四是有什麼事想不通嗎?”
鳳七使了個眼色,朝十四那裡一看。鳳未竟明白她是問十四是不是睡着了,便點了點頭。
而後鳳七才刻意壓低聲音輕嘆了一句,“我真是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纔好。”
鳳未竟不解,卻也不好多問。
“我叫他好好想想,他卻一副天都塌下來的樣子。”鳳七語聲中帶了點抱怨,“先前也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就把自己弄到傷痕累累的。”
“你既這麼擔心他,與他明說不就好了?”
“還要我怎麼說?”鳳七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十四,“都已經明明白白地跟他說過,他太不愛惜自己了。”
這話,聽起來就有點意氣了。
不過……
鳳未竟看了眼榻上的少年,又看看鳳七。
對個貼身小廝也能如此用心,也怪不得人家滿心滿眼都是她了。
鳳未竟一時竟有點羨慕起來。
“謹安你是要去互市,還是要出關?”鳳未竟問,“十四現在這樣,最好是休息個幾日,很不宜再奔波勞累的。”
“江夏那裡耽擱太久,本來這會我應該已經出關了。我本來都不想進敦葉,直接去錦葉北出關。”鳳七眉頭皺緊,看了眼十四又遲疑起來,“罷了,還是先留個一兩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