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帶來的訊息雖然簡短,卻奇蹟似的安撫了李鳳寧心中的煩躁。茫然煩躁與靜候良機到底是天壤之別,就連看守的護衛也發現不妥,一時間不止加重了看守的人數,還連着幾日派了人來替她“打掃清理”。除了她身上,帳子裡的每一寸都被翻來摸去好幾遍,彷彿生怕她藏了點什麼利刃□□好自盡一樣。
又是大半個月過去,就在冬風裡的寒意都開始消退下去的時候,終於有人來“請”她了,“仁郡王,大汗有請。”
李鳳寧看着站在她面前這個眉眼陌生的女人。
從相貌來看,像是哈山部族的。她皮製長袍是整塊的狼皮,手藝在馹落來說能算是上乘。再看她一副雖然居高臨下,眼神中難掩厭惡的樣子,卻並沒能讓李鳳寧感到任何輕鬆的氣氛。
所以,王帳中的情形也不難管窺一二。
她在帕拉王帳中第一次看到孛臘,也不過只是兩個月前的事。而現在……
對了,赤月曆的臘月應該已經過去,現下又是正月了。
能在這麼近的地方目睹馹落汗位更替,以赤月人來說,她也算是頭一份了。
“有勞帶路。”李鳳寧好整以暇地站起來,挺直了背脊,然後確保自己脣邊帶笑語調沉穩。
不要管她面容有多憔悴,眼裡有多少紅血絲,堂堂赤月仁郡王,在此蠻荒之地要是被人質疑起儀態來,那她也不用想着回赤月去了。
許是沒見過如此鎮定的階下囚,來人的眼中露出些微迷惑,然後收斂了幾分盛氣凌人,語調緩和下來,“仁郡王請跟我來。”
她客居的帳子本來就離王帳不遠,馹落人顯然並不想給予她每個王帳部衆都有的權利以馬代步,步行了一陣子之後終於進了王帳。
依舊是那個議事間,不過上首坐的已經換成了葛魯米,而兩旁的萬騎不止人數變少了,面孔似乎也不是上回見過那些。
不過她們的表情倒是無甚變化。
依舊用那種輕蔑與恫嚇,或者更直白點來說,像是一羣野狼瞪着一隻剛剛離窩的小兔仔一樣。
“恭喜大汗順利繼位。”通常情況下來說,李鳳寧只會以更加傲慢來回應這種態度,但是眼下卻稍稍有點不同。她彷彿完全沒看到四下裡各人的表情一樣,依然面帶微笑,然後擡手見禮。
“仁郡王真是有氣度。”原本以陰沉著稱的葛魯米,在繼承汗位之後好像意氣風發起來,不僅一掃之前的陰鬱,說話間居然有了幾分伊拉色布的腔調。
“難道,大汗繼位不是一件喜事嗎?”李鳳寧依舊笑眯眯的,然後彷彿不經意地,又朝汗座靠近了幾步。不知道爲什麼,理應心跳如擂鼓的她,此時居然沒有任何緊張的感覺,“況且,雖然我被囚禁在帳子裡,卻還是沒有放棄回去赤月的想法,所以還不如開門見山的好。”
即使馹落尚武,大多數部衆也並非奸詐狡猾城府太深的那種,可是能站到王帳議事間裡的顯然都不是什麼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李鳳寧這番過度直白的話,詭異地令整個議事間沉默了一瞬。
葛魯米顯然也是一愕,一時間甚至不知道做何表情。但是她到底不是伊拉色布,她居然也跟着笑了下,“那仁郡王爲了得回自由,願意付出什麼?”
“那要看,大汗想要什麼了。”李鳳寧攤開手,彷彿是爲了讓葛魯米看清自己的表情一樣又朝前走了兩步,“我雖然得到了仁郡王的封號,但實際上卻是先帝過繼的女兒。”她說得彷彿十分無奈似的,“如果大汗要求太多的話,我那個大姐姐大概更會情願用我的屍體來激勵一下軍隊的士氣和百姓的民憤。”
李鳳寧看着葛魯米,她雖然有些意外,但顯然並沒有露出太多的疑惑。
馹落不是赤月,王帳裡大汗的座位不過是多墊了層木頭,根本不像赤月,起碼得跨幾個臺階才能到達御座旁邊。
李鳳寧刻意控制着呼吸,希望以此來控制自己開始漸漸變快的心跳。
她自知臉上的表情已經有點僵了,但是底下一衆萬騎,顯然都被李鳳寧之前的話所吸引,開始思考起什麼樣的“贖金”才更合適了。
就連葛魯米的眼神都有一瞬的飄遠。
就是現在!
李鳳寧猛然抽出貼在右臂上那柄短刀,猛一踩地面朝葛魯米那裡撲去。葛魯米到底不是兇戾成性的伊拉色布,下意識朝後一仰企圖避開刀尖,卻因爲汗座太軟而身體一晃,在她下意識手朝後一撐保持平衡的時候,李鳳寧已經借勢跳上汗座,把短刀的刀刃抵在葛魯米的脖子上。
下一刻,她慢吞吞地抓住葛魯米的領子把她拉起來,然後挪到她身後,最後纔好整以暇地看着整個議事間裡朝她怒目而視,卻一個個都空着手的萬騎們。
“你這個混賬,快把大汗放了!”
“這裡是王帳,你難道還妄想這種方法逃出去?”
“放下刀,饒你不死!”
“你們給我一匹馬,”李鳳寧咧開嘴,吐出一口濁氣,揚起下巴,對着一衆馹落人笑得一臉邪氣,“還是我把大汗的頭顱給你們?”
荒謬麼?
在一國的王帳劫持馹落大汗,並且還希望以她爲人質企圖一個人逃出超過十萬人聚集的王帳?
李鳳寧看着底下一羣暴怒的人,從被關押開始第一次覺得壓在心上那塊巨石開始鬆動,開始有了點輕鬆的感覺。
對着任何人說,大概都只會以爲這個人瘋了。
但是,對李鳳寧來說,這是唯一的一條路。
自離開錦葉之後,李端送給她的短刀她日夜不曾離身。過於貼合手臂的設計,讓殺死了她所有侍衛又搜過她隨身物品的馹落人放鬆警惕。葛魯米能讓她進王帳,能讓她一步步靠近汗座,無非都是以爲她身無寸鐵所以毫無危害罷了。
這是她的第一分生機。
換了伊拉色布登位,只怕立刻就把她亂棍打死。可葛魯米素來多思多慮,她沒有立刻殺死李鳳寧,還放她進王帳面談,就讓她有了接近葛魯米的機會。
這是她的第二分生機。
葛魯米初登汗位,朝思暮想了一輩子的夢想突然實現,誰都不會有那份平常心。所以孛臘能讓兩個女兒站在汗座附近,她卻不會允許有人過於接近她的汗座。
這是李鳳寧的第三分生機。
有了這三分機會,即便她所設想的簡直大膽到狂妄,即使那就是赤足在刀刃上跳舞,她卻仍然覺得有一試的機會。
更何況萬一失敗,有馹落大汗陪葬也不算虧了。
底下有人試探地朝旁挪動了一步,而李鳳寧也沒說話,只是手上輕壓。而那柄吹毛斷髮的利刃,果然不負期望地在葛魯米的脖子上壓出一道細細的血痕。於是反倒是葛魯米麪色一變,沉聲喝道,“答應她的要求,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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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個時辰以後。
在四五個時辰之前,李鳳寧的神智就開始漸漸飄遠,周圍似乎一成不變又似乎時時刻刻都想吞噬她的荒漠搖晃起來。不知有多少次,李鳳寧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摔下馬去,然後再也醒不過來。
總算日頭升起來之後,夜間凍到她手腳都沒了知覺的寒冷消退下去。
有什麼事情……
李鳳寧搖搖頭,努力收攏那所剩無幾的精力,試圖去抓住她渾渾噩噩的思想裡划過去的一點靈光。
有件……很重要的……
“轟”一聲,再健碩的馹落馬也禁不起揹着兩個人的長途奔襲,在李鳳寧終於不再催趕的時候終於口吐白沫,轟然倒地。
李鳳寧清楚地聽到“喀”一聲脆響,從她身體內部傳過來。
但是過於混沌的頭腦既然都能淡化疼痛感,當然更不會立刻就告訴她到底是哪裡受傷了。以至於李鳳寧在地上躺了一會纔想起來。
對了……
她綁架葛魯米離開王帳後,爲了避免時間過長右手擡不起來,所以她把自己拿着刀的手綁到了葛魯米的脖子上,然後又把葛魯米綁在了馬背上。現在馬摔倒了……
馬摔倒……
李鳳寧反手朝自己臉上抽了一個耳光,火辣辣的痛好歹凝聚起短暫的注意力。
現在不是躺在地上的時候。
不知道是脫臼還是骨折的右手已經完全用不上力,李鳳寧只能用左手努力解着繩結。然後看着腦袋着地,一直安靜着沒動的葛魯米。
她不是死了吧?
李鳳寧辨認了下方向,朝西面看去。
劫持馹落汗,當然不可能就那麼輕鬆地離開王帳。一開始,跟蹤的士兵近到幾乎她都能數清有幾匹馬。而在李鳳寧割下葛魯米的手指扔到地上後,好歹她們跟得沒那麼近了。
但是,她們依舊不會離得太遠。
這些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的女人,遠比她更清楚馹落馬的極限在哪裡。雖然西邊一片荒蕪人跡,但是李鳳寧卻依舊十分緊張,她急匆匆地切割着繩結,不希望自己耽誤任何一點時間。
而就在這個時候,背後響起一片馬蹄聲。
李鳳寧幾乎是頭皮都炸起來。
這個時候,只要一枝箭……
“謹安!”
李鳳寧手一顫,刀尖一歪到她自己的手背上,劃出一條血痕。
馬蹄聲越來越響,然後到了她背後。
而這一刻,她居然沒有勇氣回頭去看。
“謹安!”聲音的主人跳下馬,跑到她身邊。
李鳳寧強迫自己企圖表現得尋常一點,可是當她回頭,看見那一片黑壓壓的鎧甲,看見一片飄揚的赤月軍旗時,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鼻子一陣發酸。
“謹安,我接到十四的口信就來了。”來人在看清楚李鳳寧的樣子後,面色一變,她朝她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彷彿都不敢碰她似的,“你……你覺得怎麼樣?”
“令儀,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居然會有一天那麼高興看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前幾章high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