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世上可能沒有人會相信……
但她確實從能記事起,就一直在嫉妒李鸞儀。
李安挪動了下身體,讓自己正坐的姿勢更端正些。
“這麼拘謹幹什麼,我又不是你母皇。”
然後坐在對面那人就乘她不備擡手一推,李安就向後倒進一堆軟墊裡。
親王車駕果然不會偷工減料,又或許僅僅是這位新晉秦王不喜歡委屈自己。軟墊加上褥子,任誰陷進去之後,都沒法立刻爬出來,更何況行進中的馬車本身一直在搖晃,於是李安撲騰好一會才終於穩住身體。
“哈哈。”然後她對面那個始作俑者的壞人顯然完全沒打算顧她的顏面,對着她直接笑出了聲。
李安臉上微紅,但是在那個壞人微挑了眉的一眼之下,只能乖乖躺回去繼續保持斜臥的姿勢。
因爲……
她十分肯定就算她能在這段軟墊上保持正坐的姿勢,這個壞人也一定會再把她推下去的。
李安索性仰起脖子,打量起這副親王車駕的內飾來。
因是暮春時節,車廂內的圖案都與花草有關。繪着竹子的黎色窗紗濾走了暮春過於明亮的日光,雖然略微暗沉倒也清爽了幾分。
坐在她對面那個人雖然是這副車駕的正主,卻將主位讓了給她,自己坐在更靠近門口的地方。她的黑紗冠上飾着七串彩色玉珠,一身胭脂色的大袖深衣上吊着或金或玉的墜飾。
雖然她穿得如此隆重,人卻背靠着車廂壁,左腿屈膝右腿伸直,坐得全然沒個正形。可即便是這樣,李安還是堅定地以爲,任何一個進入車廂的人,都會首先將目光投到她身上。
而這種看法,絕不是她的自卑感在作祟。
因爲在她到現在爲止十六年的生命裡,無論是她的祖母,她的母父,朝中大臣,還是宮中的宮侍,已經有無數個人用無數次經歷向她證明了這一點。
“無疾,考考你。”李鳳寧懶洋洋地開口,“姐夫叫我去連家,是爲什麼?”
李安略怔,仰脖子看向李鳳寧。
她脣角雖然是向上彎起的,可那雙眼睛卻流轉着一抹冷光。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李安卻知道她在不高興。
意識到這一點的李安陡然呼吸一滯,隨後心跳微微地加快起來。
“我又不會吃了你,”她似乎也發覺李安的不安,語聲裡帶出十分的無奈,“你緊張什麼?”
李安一陣赧然。
離她大約兩尺多遠的這個人,是一個比她的母親還要耐心呵護她的人。她當然知道這個人不會傷害她,只是有一點下意識的心悸而已。
自從前年去過燕州之後,這個人的氣質就開始悄悄地轉變,而今年自馹落回來之後,她的那種轉變就愈發明顯。
不知道別人是不是有這種感覺,李安總覺得,她在特別不高興的時候會散發出一種叫人連汗毛都豎起來壓力。
雖然李安只在書上見過那個詞,卻莫名地以爲可以稱爲“殺氣”。
坐在她對面那人見她好久不說話,又淡淡掃過來一眼。
“因爲,因爲父後與你親近?”李安努力收攝心緒,集中到她的問題上來。她遲疑了一下,又補了半句,“你晉封秦王之後,父後依舊與你親近。”
說這話的時候,李安心裡掠過小小的不安。
她再孱弱,到底也是長於宮中,這種最尋常的利害關係還不至於看不出來。只是她也知道李鳳寧是真心孺慕着鳳後,比她這個庶女更像鳳後的親生孩子,所以李安十分不確定李鳳寧到底會怎麼看待她的答案。
“很好。”但是李鳳寧的反應卻出乎李安的意外,她十分平靜地說,“然後?”
“連家也能更……”李安張了張嘴,聲音輕到幾乎無法聽清楚,“安穩些。”她低垂下眼,幾乎都不敢看李鳳寧。
“嗯,還有呢?”
李安一呆。
還有?
她擡起頭看着李鳳寧。
還有嗎?
“無疾,你太小看連家了。”李鳳寧微一頓,“連氏只別跟安陽最盛的那幾家比,放到哪裡都是頭一等的人家。連翰年輕時在鳳氏學堂求學,得鳳氏前任山長親口贊過一個‘仁達’。她受封鳳閣大學士還是在姐夫嫁給大姐姐之前,她那兩個女兒能出仕也不是靠舉薦,而是自己實實在在考出來的。”
李安又呆了一下。
鳳後連氏的母親叫連翰,是鳳閣大學士她知道。鳳後的兩個姐姐,她就只知道官做得挺大。原來……
連家這麼厲害的嗎?
“我先前也有點想不明白,因爲連家年長的幾個嫡子都已經成親了啊。”李安掙扎着坐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才以爲父後是……”
她完全不懷疑鳳後的一舉一動都是爲李鳳寧好,所以一聽鳳後叫李鳳寧去連家,立時三刻就聯想到李鳳寧的正君還沒着落。可眼下只剩一個適齡的庶子又顯然不可能,所以剛纔她想了半天,才擠出那麼個理由來。
“是啊,嫡子都已經成親了。”李鳳寧顯然也知道連家庶子要進宮成爲李安側室,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安,“庶子倒還剩了一個。”
看着李鳳寧戲謔的表情,李安慢慢漲紅了臉,好半天擠出一句話來,“我,我今天是去看望外祖母的……”
“你明白就好。”李鳳寧抿脣一笑,“然後,最多也就是再見一見自家表哥是吧?”
那個定給李安的庶子,比她大一歲,也算是她的表哥了。
“好了,不說這個。”李鳳寧笑夠了便轉開話題,“對我來說,就算是沒有好處,只要是姐夫開的口我就一定會去做。那麼你知道,我爲什麼會帶上你嗎?”
李安擡起頭,看着李鳳寧,茫然地搖搖頭。
“去馹落之前,我答應過陪你出宮的。”李鳳寧說,剛纔目光裡一閃而逝的冷芒再度出現,“而我從馹落回來已經快要一個月了,你爲什麼不要求我履行我們的約定?”
李安微怔,前半句讓她忍不住一笑的,聽到後半句卻是一僵。
她……
不是不想出宮,而是根本張不了口。
母皇不應該被這種小事打擾,對着父後她也不敢說。而無論是父君還是她身邊的宮侍,一旦聽她說想出宮便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所以她希望了好久的事只敢跟李鳳寧說,但是李鳳寧在答應她後不久就遠赴馹落。等她回來都是半年以後了,李安都不以爲她還記得。
“無疾,從我們出生開始,就被迫要接受許多東西跟着我們一輩子。”李鳳寧輕嘆了一聲,認真地看着李安,“而另外有一些,卻是無論如何努力都得不到。”她略頓,“你喜歡也好,討厭也罷,根本無法改變那些事實。”
李安眨了眨眼,看着一臉認真的李鳳寧。
說出去只怕會被人戳着脊樑骨罵不知足,但是李安並不喜歡自己的身份。非要是庶女的話,她希望自己的母親只是個普通人。如果還是一定得姓李的話,她更希望自己與李鸞儀換一換身份。
但是,包括她在內的這世上所有的人,沒有人能挑選自己的母親與生父。
“我已經走到了我可以到達的最高點。”李鳳寧眉頭微蹙,“但是你還沒有。你面前的路會越走越窄,總有一天所有人都只能跟在你的身後,沒人可以爲你領路,更加沒有人可以與你並肩。”
李安不安地咬住嘴脣。
她當然知道李鳳寧在說什麼。
二十年後的現實,隨着李鳳寧的話語突然清晰起來,於是那種刻意被她忽視和埋藏的緊張和不安也鮮活起來。
她連書都讀不好,將來要怎麼……
“你很聰明。下棋看的是謀略和佈局,所以你在這方面至少很有潛質。而且你很細心,剛纔我問你的問題你只是缺乏判斷的要素,而不是看清問題的能力。”李鳳寧略頓,然後加重了語氣,“無疾,你是個好孩子。”
鮮少有人這麼當面稱讚她,於是李安不出意外地開始不好意思了
“就因爲你是個好孩子,當你壓抑自己的想法時,我就會覺得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讓你纔不想提醒我去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
李安心裡一急,“姨,我沒有,我不是……”
李鳳寧豎起一根手指,制止她繼續往下說,“然後,當我想來想去都沒找到自己錯在哪裡的時候,我就會認爲,不是你開始討厭我了,就是你認爲我是一個會背棄承諾的人。”李鳳寧一頓,“通常情況下,我會生氣,然後覺得今後沒必要再與你往來。”
李安眨了眨眼,她看着李鳳寧,或多或少地開始有點明白她想說什麼了,然後立刻就問了出來,“那,我該怎麼做?”
“我如果生氣,我可以來問你,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跟我一樣。”李鳳寧擡起手,像是在撫摸某種看不見的壁障一樣,在離李安大約一尺的地方上下移動着手掌,“無疾,別躲在你自己的殼子裡,出來,然後去要求別人,去給人家一個瞭解你和接近你的機會。”
李鳳寧是爲她好。
關於這一點,李安自始至終就沒有懷疑過。
雖然她要求的事聽上去好像很困難,但李安仍然深呼吸了一次,彷彿許諾下什麼天大的承諾一樣,十分鄭重地用力點頭,“好。”
她這副模樣看得李鳳寧突然笑了一下,“真是的,你要不是大姐姐唯一的女兒,我就把你拐回家去算了。”
什麼拐回家……
她以前也說過她像小郎君的。
李安壓低眉頭,卻只敢用眼神表達她的不滿。
她哪裡像男人了?她身體再差,也是個女人好不好?
“小丫頭,你成天想些什麼呢?”李鳳寧笑意更深,“我把你當妹妹看啊。”
這,這樣啊……
李安一怔之後,也跟着淺淺笑了起來。
其實她也是啊,一直都把李鳳寧當姐姐看。
否則,李鸞儀那個人還有哪裡是值得嫉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