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去普通人家串個門,也是要先跟那家女主人寒暄一下,更何況這裡是赤月至尊所在的皇宮,就算與鳳後再親近也沒有李鳳寧進了宮門就直撲棲梧宮的道理。她當然是爲了鳳未竟,而在看着她夫君與鳳後似乎相處十分融洽的時候,李鳳寧再待下去就該叫人置疑她的規矩教養了。
也於是,李鳳寧匆匆離了棲梧宮,就朝勤誨齋而去。
勤誨齋以及附近所屬的小宮室,在過去的十多年裡爲了滿足李昱的需要而不間斷地修整着。所以即便在李賢剛剛登基的時候,頗有些不樂意繼續留在母親的陰影下,但是在她真正站穩腳跟,能夠以更平和的心態來面對朝臣的時候,她反而還是選擇繼續待在勤誨齋。
而對李鳳寧來說,勤誨齋甚至比東宮書房更熟悉,所以當她從倒坐房那裡穿行過去,只朝幾個守衛擡了擡手示意她們噤聲,便輕而易舉地到達了書房的門口。
爲了讓朝臣等候傳喚的時候不至於吹風淋雨,勤誨齋的門外的迴廊寬敞得幾乎像個屋子。而此刻正有兩個鳳閣學士候在門外。
李鳳寧眉頭一皺,停了下來。
鳳閣的職司是“輔佐備問”,是要在皇帝身邊記錄和傳達她的旨意,或者在皇帝問起時表達自己的意見。所以鳳閣學士雖然沒有具體的職司卻一直都非常重要,也所以無論是李昱還是李賢,都喜歡在議事的時候帶着一個或幾個鳳閣學士。李昱生前更喜歡用連翰,而李賢則顯然不怎麼想對她的婆母指手畫腳,所以她喜歡用更年輕的學士。
而現在,這兩個人卻正從裡面走出來。如果不是李賢想在這個離午膳還有半個時辰的時候睡覺並叫兩個鳳閣學士替她看門,就是她在說一些重要到不是這兩個年輕學士能夠輔佐的事情。
“秦王殿下。”兩個學士之一注意到她的出現,拉着另外一個,忙不迭地朝她行禮。
李鳳寧再度邁開步子,花了她走兩步的時間想起這兩個人的名字。“雷學士,楊學士。”她看了眼門口,然後猜測,“連大學士在裡頭?”
“是。”姓雷的那個顯然有了某種誤會,“誠、安兩位郡王,與殷右丞、蕭尚書也都到了,您快着些吧。”
李鳳寧心裡咯噔一下。
最近一兩年愈發像是要開始“榮養”的連翰,不出什麼大事不會輕易出現。再聽聽這個雷學士報的一串名字,鴻臚寺卿、兵部尚書、管着戶部的尚書右丞,還有一個督造器物宮城的工部尚書。再加上她這個兼着軍器監的秦王,能指向什麼一個什麼答案?
馹落出事了!
入宮時,帶着新婚夫郎那種志得意滿的喜悅頓時消失無蹤,李鳳寧臉色一沉,大步朝書房大門走去,而守門的侍衛甚至在通傳“秦王晉見”的同時,就替她推開了門。
大門裡頭是門廊,再推開門就是李賢御案所在的屋子。
李鳳寧大步走進去,環視一週,卻見果然正如那雷學士所說的人數,再一看房中衆人或面無表情或有不喜的,卻沒一個人對她的到來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李鳳寧深吸口氣,定了神,先低頭下去行禮,“鳳寧見過陛下。”然後在皇帝“嗯”了一聲之後,她立時就挺起背,“馹落髮生了什麼?”
滿屋子裡,只有李賢眼中閃過一點驚異。而其他人卻大多隻是互相注視一眼,不啻用表情和眼神來表達心情的沉重。只有誠郡王酸了一句,“原來咱們秦王殿下還不知道?”
李賢眉頭一皺,瞥了,或者說瞪了她的三妹一眼,“安郡王。”
“錦葉都護馬民送來急報,伊拉色布領着李拉庫殘部與馹落汗大戰。”封了安郡王的四皇女,同時也是兵部尚書的李鯤既然被點了名,當然不能繼續保持沉默。
李鳳寧只一頓,瞬間便想了個明白,“葛魯米死了沒?”
這回,連安郡王也不由得訝異了,“只得到她墜馬的消息,目前還是生死不知。”
“的確,是我的問題太蠢了。”李鳳寧眼睛一眯,彷彿她能看見此時此刻草原上發生什麼事一樣,“她是不是還活着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在靜默了一會之後,與一直沉默着的工部尚書蕭明堂對視了一眼後,鳳閣大學士連翰主動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這是我的錯……完全的。但是當時也沒有其他的法子……”李鳳寧皺緊眉頭,眼珠子轉來轉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鳳寧。”
直到李賢出聲喊她,李鳳寧纔回過神來,發現整間屋子的人都盯着她。
“我們都知道馹落崇拜強者,”李鳳寧無法剋制自己的沉重,“但是各位只怕不知道,馹落會怎麼對待失敗和孱弱。伊拉色布被葛魯米趕出部族的罪名是弒母,這對我們赤月來說是不可原諒的重罪。但是對馹落來說卻不是,因爲孛臘當時已經在等死了。”李鳳寧一頓,“她的行爲更像是牧人在遷徙的途中,殺死拖慢隊伍的老弱牛羊一樣。”
屋子裡一片安靜。
李鳳寧繼續說:“我俘虜葛魯米雖然是我們是出了口惡氣,但是對馹落來說,葛魯米已經成爲馹落的奇恥大辱。她被我擄走,比伊拉色布弒母要嚴重得多。”
李鳳寧的姑母,尚書都省的殷右丞看了眼周圍的同僚,見沒人想要開口,便問道:“所以鳳寧你才說馹落汗是否活着已經不重要,因爲伊拉色佈會取代她成爲新的馹落汗?”
“我不知道。”李鳳寧仔細想了想後,還是皺起眉,“孛臘死前對馹落的掌握也只到六七分。她把所有的好處都緊着李拉庫部族,早就引起各種不滿,那些依附的小部族未必就肯繼續跟着李拉庫。但是伊拉色布只憑着她出逃時帶走的族人,兵力上跟葛魯米相差太大。她既然都戰勝了,顯然是找到了一些同盟。但是找的哪些,具體有多強的兵力……”
李鳳寧說到這裡,不得不停了下來。她下意識擡頭看向李賢,而李賢也正看着她。
兩個人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然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李鳳寧即使在馹落王帳住過好幾個月,但是到底比不上一個馹落人那麼清楚內情。在眼下這種即使派出細作,也不知能傳回多少消息的時候,能夠有一個知道內情的人就再好不過了。而這人不僅必須熟知草原上各個部族的人數和兵力,還必須清楚哪些能夠被伊拉色布拉攏。
碰巧,李鳳寧家裡現在就有這麼個人。
換了李鳳寧是李賢,或者只要不是她自己,她都會要求秦王履行她赤月親王的職責,但是李鳳寧不想。
每次只要一看見那個人,她就會被砍刀切成無數碎塊。在她好不容易從那種憤怒和無力的深淵裡爬出來,把自己一塊又一塊重新拼接起來之後,她實在是沒有勇氣再主動跳進那個深坑。
因爲,她覺得下一次她或許就會死在裡面了。
雖然誰都看見皇帝和李鳳寧之間那意味深長的對視,但是她們最多也只能明白“有些事情她們不知道”。在李鳳寧無以爲繼的時候,工部尚書蕭明堂再度開口,“那秦王殿下有何良策?”她略一頓,甚至帶着一點期待,“殿下可願再往錦葉?”
蕭明堂說這話倒不純粹是阿諛討好。李鳳寧俘虜馹落汗,至少其智計膽色確實足夠勝任,再加上她對馹落了解得如此清楚,再往錦葉也的確是個合適人選。
李鳳寧看了蕭明堂一眼,雖然知道她是在示好,卻仍然苦笑了一下,“我把葛魯米抓進敦葉城,大概已經令我成了馹落的頭號大敵。我去那裡的消息一旦走漏,錦葉大概會面對潮水一樣來的馹落騎兵。”
不止是蕭明堂,屋內所有人聽得都是一呆。
“陛下,”李鳳寧轉向李賢,以前所未有的嚴肅沉聲道,“備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