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見李鳳寧之前,多西琿一直覺得自己身上少了點什麼東西。
草原上有安靜文雅的人,也有笑起來很陽光的人,但是他卻從來沒有動心的感覺。他知道在他的母汗得到足夠的嫁妝後,他應該就會嫁給一個“合適”的人,但是多西琿從來不覺得他會發自內心地愛上那個與他同牀共枕和生養孩子的人。
直到那一天,安陽城外的太液池上,他看見她宛如春風一般柔軟的微笑時。
大概,喜歡上李鳳寧真的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但是一直到他離開安陽那日,在君歸亭裡等了好久她才終於現身的時候,多西琿才終於品味出一絲不捨來。但是那一絲不捨隨即就被他深深埋入心底,因爲依賴會讓他軟弱,而馹落王帳若是個能夠適合軟弱的地方,也不會把他養成這種性子。
至於臨走時那個十年之約,不止是他自己,多西琿覺得就連李鳳寧都不會當真。
過個三年李鳳寧就能把他當陌生人,五年後或許還得想一想才能記起來,至於十年,多西琿覺得那時候她還能認出他來應該稱爲“實屬不易”。
所以他說出十年之約只是離開安陽之前他對自己最後的縱容,而在李鳳寧從他的視野裡消失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要變回過去那個不近情理的監國王子。他覺得他自己拋棄了那一絲軟弱,卻沒想到那一絲軟弱卻在他心底發酵,最後變成了錦葉草原上的“我很想你”。
李鳳寧曾經憤怒於他爲了利用孩子逼她留在草原才刻意勾引她。
但事實上,不是的。
這個“不是”,並非指他在茶館裡說要走的時候沒有親近她的念頭,否則他沒必要刻意快馬加鞭甩脫其他人。他只是在李鳳寧說起鹽礦的時候,突然之間非常非常想得到她。
他想要與她親密無間,他想要與她親密到任何人都不能比他離她更近的地步。
但是結果……
多西琿擡眸。
他不喜歡李鳳寧的書房,更不喜歡李鳳寧那張書案,但此時此刻,他卻非得坐在她的書房裡,甚至離那張書案近到膝蓋都碰得着的地步。
“每個人都揹着自己的糧食?”清秀的少年表現出十足的驚訝,“長途行軍騎兵比步兵走得慢,一千里地得走上二十天。就算水源隨處都有,麪餅也得背上二十斤才行吧?又要鎧甲又要背二十斤糧食,馬還能跑得起來?”
多西琿不由得朝那說話的少年多看了眼。
現下屋子裡大多是女人。秦王李鳳寧自然坐在主位上,接着是管着戶部的尚書右丞殷雪秦,不用旁人介紹,多西琿只看她與李鳳寧略有幾分相似的臉,就能猜出她是誰來。接下來一個申屠良是熟悉的,另一個蕭令儀也在敦葉城見過。
而屋子裡的男人,除了多西琿之外就只有剛纔說話的那個。這個據說是李鳳寧表弟的少年,他先前還只默默地坐在李鳳寧身邊,待多西琿把草原上各部的情形大略說了一邊後,甫一張口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所以,騎兵是不能長途奔襲的。”明明是在商量國家大事,李鳳寧卻一副十分有耐心的樣子細細地跟他解釋着。
“我們不會……”多西琿在李鳳寧突然擡眼看過來的視線下反應過來,艱難地開了口,“馹落的人不會在超過二百里的地方開始奔襲。”
“小姐小姐,”少年眼睛一亮,用一種突然想起點什麼的語調說,“聿姐新做出來的撼地雷,我們可以用那個!”
“撼地雷?”李鳳寧也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個東西現在只得個名字,時靈時不靈的,能有什麼用?再說,一路千里迢迢地運到錦葉去,得花多少?”
多西琿朝範隨看了眼。
撼地雷,聽這名字倒彷彿是一種響動很大的東西。
陷阱麼?
那少年卻顯然不以爲意,“鐵球可以在錦葉做,□□裡的木炭也哪裡都有。就只硝石難說,但是這東西根本不值錢,一斤最多花個五文錢。就算連木炭一起買了,各五千斤運到錦葉也花不了五十兩銀子。在錦葉套上個鐵殼子,攏共也花不了二百兩。”少年說得極快,“離錦葉一百里的地方,拿五千個鋪成一條十里長的直線,只要有馬蹄踏過就能炸響,北關那裡的人能聽到就是了。”
馬蹄踏過……
炸響?
多西琿悚然一驚。
但是再看範隨,只見他一副跟人算賬計數的架勢,彷彿根本不知道這有多可怕似的。馹落人騎術再好,馬受驚之後依舊會把騎在馬上的人顛下來,亂踩亂踏。若是他所說的撼地雷只是炸傷馬腿倒也罷了,傷的不過一小撮人。最怕幾匹馬驚了之後到處瘋跑,整個隊伍都得亂。到時候不要說攻打錦葉了,能活下多少來還是個問題。
就算有人可以及時棄馬逃走,在曠野上面對着赤月堅實的城牆,全靠馬的騎兵能幹什麼?
等着被箭射成刺蝟嗎?
“你又開始亂想了。”但是李鳳寧卻一副這孩子不懂事的語氣,“造那個不需要時間?咱們說的是現在的事,也不是將來。”
範隨一呆,“誒……”隨後憨然笑了笑,又閉上嘴不說了。
“謹安,這個主意好!”一旁的蕭令儀激動得臉都紅了,“就算一下子造不了那麼多,直接從城牆上砸下去也行啊。先扔幾百個下去,或者拿投石機從遠處砸,然後再開城門……”
蕭令儀的滔滔不絕,令多西琿心裡一沉,只覺嘴裡發苦。
她們這是在試探他嗎?
剛剛試出來的新武器,或許根本不能立刻開始使用。但是她們卻如此熱烈興奮地在他面前討論如何殺傷他的故土臣民,這不僅讓多西琿覺得一股難言的悲哀,更加是憤怒。
馹落是他出生的地方,草原是他長大的地方,那羣他平時看不順眼只覺得粗魯的女人是他的族人。在可以留在馹落的時候,他想把他喜歡的女人一起留在馹落有什麼不對?
在能站穩腳跟的時候,他選擇回到更熟悉的故鄉而不是被愛情衝昏頭腦去往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他哪裡做錯了?
在馹落王帳,葛魯米幾次動過殺心,不是他從中斡旋在一旁拼命誘之以利,李鳳寧能活到現在?
女兒死了,他不傷心嗎?
但是爲什麼,爲什麼她要在冷落他半年之後再演這樣的戲給他看。就好像他從來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就好像他從來沒有活人的感覺一樣。
李鳳寧她……
多西琿看向她,然後一呆。
雖然她的視線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發現他看她的時候立刻挪開了目光。但是多西琿可以向長生天發誓,他在她的眼裡看到了擔心。
所有的情緒清掃一空。
因爲,她在擔心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