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朝臣,都對皇家宗室抱持着一種很微妙的情緒。
朝臣無論穿着什麼顏色的官袍,在面對一個可能連個散官閒職都撈不上的宗室,也必須拿出客氣有禮的態度。“藐視皇族”可不是任何人都敢去沾一沾的罪名。
而另一方面,皇族宗室只表明了血緣關係,而非本人的資質能力。姓李的人裡,蠢笨頑愚、庸庸碌碌的大有人在。叫一路過關斬將才官居高位的朝臣打心眼裡崇敬這種貨色,也的確是太難爲人了一點。
但是,這並不代表朝臣對所有的宗室都是同樣的態度。至少在今上剛剛領軍離京的現在,有一個名字會在安陽所有朝臣的腦海中迴旋盤繞,怎麼都不肯輕易離去,甚至侵蝕她們夜晚的安眠,就連在睡夢中也頻頻出現。
“李鳳寧”。
今上沿用了先帝的書房勤誨齋,自然把其他的習慣也一併承襲了下來。所以小朝會依舊在離勤誨齋不遠的正明殿舉行,正明殿的偏殿政事堂也依舊被一干朝臣用作宮中議事和小憩之所。
政事堂前頭是個能坐下十來個人的堂屋,兩旁不加門的側間裡備了書案筆墨。而後頭一溜五間的值房裡則放着軟榻並臉盆屏風等物,乃是供那幾位上了年紀的老臣小憩所用。
皇帝走了沒幾日,尚書都省左僕射廉定因怕朝政一時不順,連着幾日都要到宮門下鑰的時辰纔回去。如今白天日頭漸長,她又上了年紀,便會在午膳之後到值房裡小睡兩刻鐘。這日才過未正,她整了整衣冠正要跨出值房朝前頭去的時候,就見吏部尚書時蘊迎面走來。時蘊性子如何可以二說,至少平素面上是挺和善的,但此刻她幾乎遮不住滿面憂慮,額頭居然還出了一層薄汗。
“藉禮,”廉定開口便喚她了時蘊的表字,“出了什麼事?”
“廉大人,您起身了就好。”時蘊倒正是來找她的,“快跟我來。”她一邊說,一邊居然擡手在廉定的手肘上輕推了一下。
這點力氣,都沒能撥動廉定的胳膊。可爲官那麼多年的時蘊能急到甚至下意識擡頭碰她,顯見不是什麼尋常小事。廉定心裡一跳,連忙朝前頭走,“我們邊走邊說。”
“喬中書也不知聽了誰的蠱惑,要彈劾秦王殿下監守自盜!”時蘊苦着臉,“您好歹去勸着些吧。”
廉定前頭滿心焦急,此刻倒是腳下一緩,然後瞄了時蘊一眼。
朝中上下誰不知道時家因禍得福?雖然因爲爲官年頭長比旁人多知道些內情,時蘊其實也算是看着那位秦王殿下長大,不能算是攀附,但自從時蘊的嫡孫嫁了蕭家丫頭,整個時家都風生水起也是不爭的事實。她這會子說這個,只怕其中私心不小。
廉定是想息事寧人,可不是想白白被人當刀使了。
時蘊好歹做了那麼多年的吏部尚書,管的就是官吏這一茬事,見廉定腳下放緩,只略一思量便明白她在想什麼。時蘊頓時愁眉苦臉起來,“我若說這事與我無關,只怕您也是不信的。”她道:“只是您想想,那位到底更像誰些?是先帝還是陛下?”
秦王像先帝,還是像陛下?
這倒是個好問題。
廉定其實年紀還比先帝大上幾歲,她入仕的時候,先帝還沒娶正君。今上出生的時候她官位還低,但秦王的的確確可以說是她看着長大的。
所以像誰的問題麼……
廉定只一沉吟,“你是說……”
“先帝晚年是溫和了許多,但您還記得先鳳後過世那陣子,她有多護着陛下?”時蘊說,“如今咱們這位秦王殿下,護着陛下的心只怕不比先帝當年差。換了旁的時候,你當面罵她都懶得理你,可陛下才指了她監國。廉大人您想想,她要是什麼事都朝墮了陛下的威名那裡想,她能幹出點什麼來?”
廉定面色一變。
這纔是時蘊前頭問她,李鳳寧像誰的本意。
先帝晚年雖緩和些,到底是一條血路殺上御座的人。小錯她能寬宥就寬宥,若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她的記性能好到叫人嚇出一身白毛汗來。今上卻是骨子裡都寬容的人,說既往不咎就真能不咎。
但秦王不同。
她不僅內裡更像先帝,還跟她的外祖學了一肚子的彎彎繞繞。所以平時看着謙恭守禮,一旦真要動手,大約比誰都能狠辣。
“我們快些走!”終於想明白的廉定不敢耽擱,這回反倒是她拉了時蘊朝前面走去。
同一間偏殿,自然幾步就到。
而寬敞的堂屋裡,此時卻是一片安靜。
沒人坐着。以中書令喬海爲首的一羣七八個人,呈扇形散開佔據堂屋裡一半的地方。裡頭有鳳閣的學士,有兵部侍郎,還有門下省給事中等等,加上剛剛到的廉定和時蘊,省部寺監都有人在了。
而李鳳寧卻獨個站在上首。她揹負着手,嘴角雖然勾着,眼睛裡卻毫無任何一點跟“愉悅”有關的情緒。
明明孤身一人,明明年紀只有二十出頭,比喬海的長孫女還小點,卻絲毫沒有露出任何一點膽怯氣弱。
整間屋子裡,響起幾下倒吸冷氣的聲響。
要知喬海素來剛烈,連先帝都當面頂撞過,不要說李鳳寧了。
李鳳寧的目光在剛剛跨進門口的廉定和時蘊臉上多停了會,然後才轉回喬海,“我倒不知道,什麼時候中書省居然搶了御史臺的飯碗,能管得了我的軍器監了?”
喬海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急促,“殿下行不法事,自然任何人都說得!”
“行不法事?”李鳳寧緩緩轉動視線,掃了一遍所有人,“在場的各位,還有誰這麼想?”
能在政事堂裡出入的,都不是什麼小官小吏。只是在場的到底都老於世故,雖然沒人應聲答是,可看她們一個個的表情,只怕也差不多了。
“喬大人可知,軍器監被稱爲病退監,常年拖欠薪俸,不要說衙門裡幹活的小吏,就是坊署裡打鐵的匠人也常年缺數?”
喬海一愕。
身爲中書令的她,要做的事就是根據皇帝的意思下發旨意。越是大面上的東西她越清楚,但是像軍器監下的鍛冶坊裡缺匠人這種小事她要是也知道,就成神仙了。
“朝廷自有制度,”喬海十分不以爲意地辯了一句,“哪裡容得那些匠戶想不來就不來。”
李鳳寧嗤笑一聲,“可實情就是,打板子人家不來,罰錢代工人家不來,就算流放,人家依舊不肯來。接下來喬大人打算如何,砍了匠戶全家?”
底下這種事情,喬海顯然也是略有聽聞,此時再聽李鳳寧說起,倒也不會擺出一副嘴硬不肯低頭的樣子,只道:“那殿下也不能……”
“也不能如何?”李鳳寧搶白,“不能給那些無所事事的匠人一點盼頭,不能拿她們做的東西賣錢貼補她們不知道被拖了多久的工錢?就只能憑着不是傷就是死的刑罰去壓制她們,叫她們白白荒廢了手藝,真到用時只能拉出一羣廢物,然後眼睜睜看着赤月士兵在戰場上慘敗就可以?”
喬海一噎,“你這巧言令色……”
廉定見李鳳寧只是措辭鋒銳,再看喬海眼神也像是已經信了,只是面子上過不去,便連忙出來打圓場,“既然是誤會,說清楚也就罷了。”她朝喬海看去,“知舟你再不改改你的爆脾氣,遲早要鬧出事來。如今殿下說的,你要是都明白了,就別傻站在這裡了。那麼多事情,還不夠你忙嗎?”
“廉大人來得還真是時候。”李鳳寧突然說道。
這李鳳寧自小出入御前,與她與喬海見過的次數早就數不清了。廉定因李鳳寧素來便對她們幾個老臣十分有禮,就下意識覺得李鳳寧這回不會對喬海怎麼樣。可沒想到她才說完打圓場的話,李鳳寧就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廉定朝李鳳寧看去。
超過二十歲的她自然早已不復幼年時的稚氣可掬。此刻的她雖然語調平穩,但是那雙眸子卻閃着冰冷堅硬的光芒。
廉定心裡咯噔一下,她不由地看向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時蘊。然後見看見時蘊居然對着她微微搖頭,心下更發澀。
“喬海,區區一介中書令,你憑什麼來質問本王?”李鳳寧難得地用“本王”開始自稱。
李鳳寧聲音輕了點,但是其中卻有無形的分量重重壓下來。
是啊。
論身份,李鳳寧是宗室,喬海只是朝臣;論官階,李鳳寧是正一品的秦王,喬海只是正三品的中書令;論職責,軍器監中書省不相統屬,完全就是兩個無關的衙門。
“我去馹落之前就曾拿着軍器監府庫裡的刀劍去東市賣,但當時朝中沒有任何人提出過不妥。那還是正經的兵器,而現下不過是拿些沒用的邊角料做些玩器,你就如此大張旗鼓地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氣勢洶洶地來質問本王。”李鳳寧眼睛微眯,聲音越發輕了,但其中的冷意也越發濃厚起來,“喬海你又爲什麼非要挑在現在說這些?”
她略一頓,“因爲大姐姐令我監國?”
這話一說,不只是屋內其他人,就算是廉定的眼神也變了。
廉定到底是不相信,下意識地朝喬海看過去。
但是此刻的喬海,張口結舌面色發灰,居然是一副被說中的樣子。
廉定心裡一沉。
她到底年長,所以還記得喬海曾經梗着脖子拒不接受先帝詔令的往事。她還記得喬海正是因着此事才得了“不畏強權”的善名,對她一路官升到中書令助益頗大。
而現在……
難道喬海的耿直,一直都是假扮出來的?
雖然說官場詭譎人心難測,可朝夕相處的人居然如此處心積慮,叫老於世故的廉定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喬大人若無話可說,”李鳳寧冷笑一聲,“那就按赤月律……”
“殿下!”廉定到底還是出聲了。
可開口叫了李鳳寧之後,她自己卻反而無以爲繼。
事到如今,都已經無法開脫了。
喬海到如今這個地位,已是無法再有寸進,可她畢竟還有女兒。她再“剛直”一回,叫人多記她兩年,對她後人的仕途就大有益處。
只可惜,她挑錯了對象。
若是對着今上,或許還真能叫她成事。但是對着這位秦王……
就像時蘊剛纔說的,這位秦王殿下維護今上的心能與先帝當年相比。喬海若在她監國之前質疑她,質疑的就只是秦王。而現下,李鳳寧代表的是皇帝。
質疑和污衊李鳳寧,就是在質疑和污衊陛下。而《赤月律》中寫明瞭:大不敬者……
當斬!
“今日看在廉大人的面子上,我不爲己甚。”李鳳寧雖然面色不豫,到底沒有還是緩了下來。
“喬海,你上折致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