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的時候還好,李鳳寧也不過陰沉着臉罷了。待到一個個從勤誨齋裡退出去的時候,她看着屋子裡頭一件件器物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模樣,再想想前後兩任主人都已經與她天人永隔,便是一陣陣悲從中來,又掉了好一會的眼淚才罷。
勤誨齋侍奉的宮侍倒是有眼色,服侍着李鳳寧梳洗過後才送她離開,可她到底精神不振,又恐自己這副模樣到了鳳後面前招他傷心,便遣人到鳳後去稟了一聲,然後坐車回了自家府邸。
她不想讓後頭幾個看見自己這副憔悴的模樣,便推說在外頭累了,連晚膳都說不要,直接就躺到了書房的臥牀上。
她一時覺得天不假年,她大姐姐壯年病逝實是上天不公;一時又想起她大姐姐屍骨未寒便有人心思齷齪,朝中大臣也沒幾個仗義執言,實在前途堪憂;一時又惦念起昏厥過去的鳳後,不知道他怎麼樣了。無數紛亂複雜的念頭在她腦海裡膨脹攪和,直叫腦海裡一片昏沉煩熱,好像一鍋煮糊了的粥一樣。
臉上,突然被人覆了溫熱的手巾
閉着眼睛的李鳳寧略微怔愣之下,那人替她擦過臉後,又將溫熱的手巾覆到她後頸上。而當手巾被拿走之後,就有手伸過來,貼在她後頸的風池和風府穴上按揉着。
這個手勁……
李鳳寧睜開眼睛,然後毫無意外地迎上一雙即使在暗室中依舊能看出一絲鴉青色的眼睛。
她現在倒是羨慕起他來了。
當初馹落大汗身死,她也是看着他哭到泣不成聲的,可隔天早上又能表情平淡地出帳而去。這份收放自如的功夫,她現下還真想學一學。
李鳳寧翻身平躺,本是叫他不要再繼續按揉的意思,他卻蹬了鞋子爬上牀來。這位從來就不知道矜持二字該怎麼寫的王子絕不會像尋常夫郎那樣乖乖躺在牀的裡側。他覆壓在她身上,然後把薄被拉過來再蓋到自己身上。
他把全身分量都壓在她身上,騰出手來捧起她的臉,彷彿打算吃東西似的先把她的下脣含在脣間舔了一下,然後便以一種十分自然的語調問道:“誠郡王說了什麼?”
李鳳寧雙眸微斂。
他的聲音裡……
有着一股輕鬆自然的爽脆。
就好像他所問的,不是讓她惱怒和困擾的難題,只是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小事一樣。
“她想把女兒過繼給大姐姐。”李鳳寧說,“我同意了。”
一絲陰狠像冬天的霜花一樣,向四面八方探出有毒的刺來。
李鵠的心思,已經直白到了路人皆知。她不過就是想把女兒過繼給大姐姐,然後勝過無疾搶走帝位而已。她家那幾個丫頭都不是不曉事的年紀了,現下送進宮中,除非一棍子打傻了,否則肯定是隻認自己親生母父的。
這樣的人若登了基,能對大姐姐有幾分尊敬,能對無疾有幾分愛護?
這已經不是李鵠第一回表露出這個心思了。以前大姐姐還在,她權當看個笑話,上道摺子請“諸皇府女入宮伴讀”,就當小懲大誡。
而現下……
“你想把她趕到哪裡去?”耳邊又是他輕鬆的聲音。
想……
把她趕到哪裡去。
換了旁人的話,大約只會問她怎麼辦。即便是那個與她相伴了十幾年的孩子,能猜想到的大抵只是“她不會原諒李鵠,而且必然會做些什麼”,但是這個人卻問她……
她想把她趕到哪裡去。
這種心意相通的感覺被她刻意埋藏在角落裡,卻被他用一句話的功夫就給重新翻找了出來。李鳳寧下意識答了,“我想叫她去守皇陵。”
這回多西琿卻只是對着她勾了下脣角,“果然還是這麼心軟。”
心……軟嗎?
把一個從小到大沒吃過苦的正經皇女趕去那種悽清的地方,從此與一切富貴權勢絕緣的行爲,大概也只有他才能評價爲“心軟”。
多西琿想是趴着不舒服,便挪挪蹭蹭地側躺在她身邊,支着下巴,“你想怎麼做?守皇陵的話,合適的罪名不太好找。”
鴻臚寺卿的話,其實最合適的罪名是“通敵叛國”。
這條罪名可大可小。真要把事情鬧將開來,結果就並非李鳳寧可以控制的。她現下雖然厭恨李鵠到了極點,可到底還是不願意傷了李氏血脈。
“她那個表妹說不定能下些功夫。”多西琿只想了想,“我看她脾性也不像忠厚老實的人,這麼做牛做馬的,必有所圖。”
鴻臚寺少卿季元仁?
李鳳寧與她也只在多西琿頭一回來安陽的時候有過接觸,只記得她於庶務上十分精細。
“這些年鴻臚寺的確收拾得乾乾淨淨。但李鵠就算人不蠢,她也不是個會耐下性子埋頭細務的人。”李鳳寧經他一言點醒。
“你去……”多西琿想了想,“不如我去。”
既然都覺得她是個不錯的着手點,那餘下的也就是如何去做的問題了。
李鳳寧擡眸看了他一眼。
多西琿表情平靜,彷彿他剛纔自告奮勇的,根本不是接近一個朝廷官員來陷害當朝皇女的大事。
“我可以許她一個鴻臚寺卿。”李鳳寧閉上眼睛,朝他湊近了幾分。
“我先去探探,她想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再說。”多西琿將她拉近自己,摟進懷裡。
熟悉的青草香味慢慢沁透鼻端,居然慢慢地就趕走了腦海裡那種脹熱煩躁的不適,只留下一股疲憊和昏昏欲睡的寧靜。
朝政的確是千頭萬緒,但她可以做的事還有很多。
李鳳寧伸手攬緊他的腰。
她可以護着姐夫,也可以把無疾推舉上帝位……
“鳳寧,我還想要個女兒。”
說話的嘴脣,貼着她的耳朵,聲音似乎不像剛纔那麼輕鬆自然。
是啊,家裡……
李鳳寧迷迷濛濛的,在意識陷入黑暗之前,劃過一個念頭。
如果有個孩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