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自小便是拔尖的那個。
單是一個“盧”姓便與人不同。而且自他開始,無論是從娘還是爹那裡朝上數,三代之內就沒個帶“庶”字的人。至於容色、身段與讀書,他在帝都安陽未必能屈指可數,但是在盧家卻都是頭一份。及至嫁進誠郡王府之後,他輕易就把王府經營得舒舒服服,其後又生下兩個嫡女和一個嫡子。
所以,他有自傲的本錢。
三個孩子自是與他血脈相連,滿心疼愛的,但是與妻主卻只能算是和睦。初嫁時盧氏也曾是滿心的憧憬,可時不時地替她收拾爛攤子,再加上她身邊侍候人輪番地換,也實在叫盧氏沒什麼風花雪月的心思。
總算也是個郡王君不是?
就在他以爲,這一輩子也不過就這樣了,卻因爲偶爾瞥過的一眼心潮澎湃。
六年前的某日,爲了什麼事進的宮他忘了,只記得出來時是與楚王婦夫兩個一道的。外頭下着小雨,楚王從等候的宮侍手裡接過打開的傘,極自然地一回身,然後把楚王君從屋檐底下接了出來。而平時向來被盧氏看不上,暗地裡嫌他呆木的楚王君只是擡頭看了她妻主一眼,淡到不能再淡地淺笑了一下,便與她一同朝外走去。
她們旁若無人的默契與溫馨,着實叫盧氏呆愣了好一會。
而當他終於回過神來轉眼去尋自己妻主的時候,卻見李鵠已經與一個替她打傘的宮侍走了。遠遠看過去,她的身影與宮侍貼在一起,比楚王與楚王君貼得還近。
從那日起,盧氏便將心思放在了女兒身上。
也所以,就連他母親都對誠郡王的提議興致勃勃時,反倒是他還在猶豫不決。
襲爵是要降等的,郡王再往下掉一級便是上護軍,賞給郡王的宅邸、奴僕、車馬,朝廷可都是要收回去的。想想女兒要是不能在這座她們出生的宅邸終老,要搬去狹小的屋子裡將就,盧氏就覺得一陣陣地不捨。
可換過來,假如他疼愛了十幾年的女兒要去叫別人做父親,對着他卻只能喊一聲姨父,盧氏也只覺得心裡一陣針扎似的疼。
所以,他怎麼都拿不準主意……
“三姐夫,小心。”
視野裡晃過的黑影,喚回了盧氏的注意。他看了眼那隻虛扶了一下根本沒碰到他的手,愣了一會纔想起要擡頭。
對了。
今天又是該進宮哭靈的日子。才進了宮門,卻正好瞧見她倒彷彿候着他似的,招呼了一聲便與他並行起來。
“姐夫這是沒休息好嗎?”他雖不說話,卻不代表身邊那人也會不出聲。
盧氏又瞥她一眼。
說起來,其實魏王府的三個都長得很好。只是一個老的整日肅着臉,一個小的猥瑣無骨,倒把這個捨得下臉撒嬌弄癡的凸顯出來。
“鳳寧這是去看大姐夫嗎?”盧氏雖然心中思緒紛亂,說話卻依舊維持着那股親切又爽利的樣子,“真是孝順。”
近來他的妻主一直在這人面前吃虧。他倒是不替她覺得如何,卻十分心疼被母親壞脾氣殃及的兩個女兒。
所以他忍不住,就刺了這個罪魁禍首一下。
“那是自然。”一身黑衣的秦王說得自然,“我不孝順父後,還能孝順誰去?”
父……後?
盧氏驚得連邁步子都忘了。饒是他自詡見過風浪,也因爲李鳳寧這一句稱呼懵了一瞬。
這丫頭真是野得……
盧氏都不知道該拿什麼詞去形容她了。
大概全安陽就沒人不知道鳳後把李鳳寧當親生的看,滿朝上下也沒人不知道李鳳寧進宮就跟回家似的輕鬆和頻繁。可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盧氏就聽李鵠在背後抱怨,說李鳳寧再怎麼想也不是鳳後親生的,而今她居然當着他的面就叫了出來。
盧氏好歹是從怔愣中回神,卻一時又找不到什麼話去說,“你倒是實誠。”
“姐夫也知道我從小是怎麼長大的。”他一句無奈之語,卻不想李鳳寧正色道,“我是真想能記起父君的模樣,可就算想破腦袋,能想起來的也只有父後的樣子。”
盧氏一陣默然。
魏王君過世那陣他雖然還沒嫁給誠郡王,可到底也跟着母親去弔唁過。再想想魏王長年在燕州,李鳳寧年紀小小就獨身一個在安陽,心下頓時生出一絲淒涼來。待想到他自己兩個女兒,方纔覺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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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爲你了。”盧氏低應了聲。
“所以說,姐夫在咱們家裡,真算是運氣極好的了。”李鳳寧道,“陛下在大姐姐上頭其實還有一個女兒,沒取名字的時候就夭折了。父後沒了女兒,二姐夫掙扎好多年才生下容兒,四姐夫的母父都不在人世。”李鳳寧略一頓,聲音有點飄忽,“就連我,也沒了第一個女兒。”
盧氏猛然擡頭,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鳳寧,心下念頭卻如閃電般轉起來。
李鳳寧這倒黴孩子,她在魏王府時還好,不知怎的自打過繼之後,身上就一直戴着孝。滿打滿算的,中間也不過大半年的空檔,剛剛夠她娶了個夫君而已。
盧氏不覺得那個病殃殃的鳳氏這麼快就懷上,那麼也就是……
他想來想去,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異邦的人影。
這個把柄能不能用……
盧氏轉念一想,便有些惋惜地放下了。
如果他推想得沒錯,這孩子都未必葬在赤月。眼下這時節,要不遠萬里去馹落挖墳,可不是誠郡王能做到的事。
“然後,我今天是來報喜的。”李鳳寧淺淺一笑,“我家隨兒診出身孕來了。”
或許是她笑得太真誠,於是盧氏一時不察,下意識地就順口說道:“恭喜。”
而這一聲之後,只見站在對面那人笑得更高興了,“大姐姐沒了以後,我只覺得整個世界都灰了。但是昨天,在大夫恭喜我的時候,我突然就有了一種久違了的輕鬆和喜悅。”她道,臉上笑意就沒淡過,“孩子,真是一種神奇的存在。”
這倒是。
每當被家務事弄得疲累無比,每當李鵠又添了新人而心酸難過的時候,女兒的笑臉總是能瞬間趕走一切的煩惱。
盧氏不由點了點頭。
下了步攆的地方,本就離棲梧宮不遠。兩人閒話幾句的功夫,已經到了宮門前。李鳳寧到宮裡就跟回家一樣輕鬆的事實,被宮侍們用熟稔的語態動作再次證實了一遍。
但是,這反倒是勾起盧氏一點心思。
誰能跟李鳳寧一樣呢?饒是盧家雖自小規矩嚴,盧氏也是花了好幾年功夫才終於能在這皇宮的威嚴裡輕鬆自若起來。
何況他管着一府,素來知道底下人慣會偷懶耍滑。王府尚且如此,皇宮裡的更是個個都是人精。他那個嬌憨的女兒要孤身一個留在這宮裡,從此要稱呼那個眼裡除了李鳳寧再沒別人的鳳後作父親,從此要避嫌與他不能太親近……
盧氏不由地擡頭看了看巍峨的宮殿,此時陽光再暖,也禁不住心底那團陰暗不斷滋長。
他,真的應該讓女兒去這條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