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三月已盡,暮春四月開始了。
紛擾了整整一個月的馹落使節滿載着不比往年多,也不比往年少的“賞賜”離京西去。而王子多西琿卻留了下來。
自李昱在朝上親口允了婚事,原本異常熱鬧的朝堂彷彿頃刻之間進了寒冬。吵嚷着信義的朝臣們人人自危,生怕名叫多西琿的那杯鴆酒被賞到自己家裡。特別是家裡嫡女尚未娶親的那幾個更是一反常態,個個低頭縮腦地只生怕皇帝記起有這麼一號人來。
相較之下,這位馹落王子倒是知情識趣。他安安靜靜地躲在龍陽舍館裡,對外一直宣稱“微恙”,既不輕易見人,也基本不會踏出舍館大門。時日一長,倒真有人覺得他可憐起來。
另一邊,魏王長女李鳳寧頭一回的差事是明明白白地辦砸了。
誰都明白皇帝讓她協理節貢不是因爲她比誠郡王還能幹,不過是撿個便宜蹭點好名聲罷了,卻不想這黃口小兒果然跟她娘一樣扶不上牆,陪個男人賞花居然也能差點丟了小命,一時間簡直成了整個安陽的笑話。只是有些人在暗地裡還沒得意幾天,皇帝就好像忘了這回明晃晃的辦事不力,李鳳寧又開始在皇宮裡進進出出。
四月初三。
在馹落使節離京沒幾日的時候,太女正君就像雪片似地在京師裡撒帖子,說是要在皇家御苑裡開宴賞牡丹,順便“鬆快鬆快”。有資格讓太女正君下帖子的自然都是明白人,想想剛剛走了的馹落使節,都自覺明白這個“鬆快”到底是什麼意思,各自收綴停當,帶上家裡該多露露臉的孩子,於初三一早奔貼着北門的萬春園而來。
堂上,太女正君在主位上端坐着。他左右手邊兩排椅子,幾乎全部坐滿。除了連襟的二皇女楚王李麟的正君徐氏、三皇女誠郡王李鵠的正君盧氏、四皇女安郡王李鯤的正君芮氏之外,其餘幾位也都是當朝官銜在三品以上官員的夫郎。
“早就知道這個萬春園,卻一直沒來過,今天沾了大姐夫的光,可得好好逛一逛。”安郡王君雖也將近三十,在這一羣裡卻最年輕,也最爽利輕快。
“你當你還小麼?”楚王君看着比太女正君還顯老相,“你家大丫頭該說親了,你還像個孩子一樣鬧騰。”
“孩子才招人疼。”安郡王君接口道,“就像二姐夫樂意說我,可見是疼我的。”
他這一句話,就連楚王君也不禁莞爾。他正要開口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鳳寧求見。”
至少這屋裡的男人都聽過這道嗓音,只是聞聲後各自面面相覷,表情裡不由得露出一絲詫異。
“杵在外頭幹什麼,”太女正君不過略略揚聲,“進來。”
太女正君身邊自然是有宮侍的,親自開口喚人進來若是在別人自是紆尊降貴,換到這個身上就是親近了。屋裡自然沒有一個不明白的,只暗暗交換一個瞭然的眼神後看向門口。
先前的想法原來都錯了,太女正君想要用這個賞花宴來鬆快的顯然不是他自己。
“鳳寧見過四位姐夫。”李鳳寧應聲跨入門檻,然後只一步就停了下來,原地行禮,“幾位郎君安好。”
李鳳寧雋秀的臉上帶着三分輕笑,黑白分明的眸子清透無比。她乾脆利落地抱拳作揖,一身鴉青嫩綠,看着屋內一羣男人都是眼前一亮。
赤月風氣還算開放,一般人數衆多的遊園飲宴更加不會強制分出內外之別。只別孤男寡女地瓜田李下,也沒誰閒得慌非找點事出來不可。如今這屋子連主帶撲,總不下二三十人。所以李鳳寧雖與最尊貴的那幾個是同輩,卻也沒人對她就這麼走進來有什麼異議。
“鳳寧妹妹這一身可真是精神。”誠郡王君笑吟吟地開口。誠郡王管的就是馹落使節那一攤子事,上個月李鳳寧協理節貢,不知跑了幾次誠郡王府,所以誠郡王君這一開口就顯得比旁人親切了幾分,“今兒也是得了大姐夫的帖子纔來的?”
“她要是敢這麼矯情,”卻不是李鳳寧答話,而是太女正君接了話茬,“看我不叉她出去。”
也就是親生的女兒纔不用帖子,太女正君這話直比剛纔親口允入更顯得親近。不過李鳳寧打小就把太女正君當親爹看,屋裡衆人也都見怪不怪了。
只不過……
連帶着楚王君在內,有好幾個郎君都狀似不經意地朝李鳳寧身後瞄了一眼。
門開着,所以屋外沒別人,也所以李鳳寧的庶妹李鸞儀沒有一起來。
魏王府如今也沒個正經的男主人可以讓太女正君下帖子,所以只要李鳳寧不肯,李鸞儀是不可能把腳踩進這間屋子裡來的。看太女正君提也沒有提她的意思,至少也是默許了李鳳寧的行爲。
屋裡的這些男人不論哪個都是正房夫君,平時在府裡對庶女庶子和善大度都未必出自真心了,此刻更加不會冒出來討太女正君的沒趣。只不過在心裡默記一筆,回去記得提醒自家妻主少提李鸞儀便是。橫豎魏王遲遲沒有續絃,這屋裡的郎君們也沒誰喜歡自降身份跟個通房交好不是?
“現下風停了,日頭正暖,姐夫和幾位郎君出去散散如何?”李鳳寧笑吟吟地道,“轉一圈過去正好開宴。”
“也罷,”太女正君猶豫了會,“出去走走也好。”
太女正君說好,旁人自然不可能搖頭。於是一羣人浩浩蕩蕩地出了正堂,慢慢朝園子裡走去。
這園子就是爲了牡丹才建的。此時正逢盛開的季節,滿園都是爭奇鬥豔的大朵牡丹,再加上風和日麗,倒真是讓人越走心情越好。
園子地方很大,來的人卻不算多,因此以太女正君爲首的郎君們在曲折的小徑上都沒有遇上什麼人。一衆人等說說笑笑,轉眼到了一扇月亮門前。
白牆之前是一叢青竹,而仰着脖子看青竹的,是一個孤身的年輕男人。
他背對着衆人,似乎渾然不覺得身後有人接近。從背影來看,他烏髮如墨身形纖長。而那隱隱然一兩分的孤高與寂寥,被他挺到筆直的背擴大到了五分。
“多西琿王子。”首先出聲喚他的,卻是太女正君。
他這簡簡單單的一聲,引來一陣零落的抽氣聲。這個男人如今在京師中只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是見過本人的只怕也沒幾個。
“見過君上,幾位郎君。”年輕的男人不疾不徐地回神,衣袖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魏王大小姐。”
然後他便擡起頭。
相貌倒是平常,只是一雙眼睛卻生得着實難得。氤氳之間彷彿蘊藏着無數的東西,讓人見而忘俗。
尋常能讓太女正君主動開口招呼的人,怕不引來一羣過於熱烈的注視。只是一聽這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偃旗息鼓噤若寒蟬。一時間這花園的一角,竟然就這麼安靜了下來。
就在這時,還是安郡王君爽利的聲音打破沉默。本來都對太女正君隔了一個人的他說:“王子也是大姐夫請來的客人?”
“母皇都允了婚,自然算是赤月的人了。”太女正君含笑點頭,看了安郡王君一眼。
“既然是大姐夫的客人,總不好冷待了。王子與我們一起走走?”安郡王君似乎打定主意解圍到底了,第二句便是邀請同行。
“多西琿恭敬不如從命。”多西琿大大方方地答應。
一羣人又開始緩緩向前移動。多西琿待太女正君走過去後才加入人羣,堪堪到了安郡王君的旁邊。
他似乎不經意地朝前看了眼。正好李鳳寧也回過頭,兩人的視線膠着了一瞬後,又各自錯開,像是沒事人似的繼續隨着人羣朝前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