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寧正坐在自家書案後,埋頭在一堆書冊卷宗裡。
其實在遇見孟溪的時候,李鳳寧便朦朦朧朧有了一種想法。
孟溪之母爲涼州鄴城附近盜匪所殺。孟溪爲報母仇,想要造出一部可以從山崖底部汲水來澆灌山上田地的水車來。孟溪覺得只要有了別的活路,鄴城就不會再賭石成風,那麼被賭石之風吸引過來的盜匪自然也會越來越少。
李鳳寧不覺得一部水車就能成此大事,當這並不妨礙她由此發散開去。
各地就有各地的不同。
能養出健碩駿馬的涼州,花上百倍的功夫也墾不出一片水稻田來。而在燕州論斤賣的散珠,運到草原卻成了可以呈給馹落汗的重禮。
推想開去,像苗疆這種溫暖潮溼的地方,想來能長出各種花草樹木,不是能吃就是能入藥。可中原地方大多數人只聽過一個“瘴氣多”的傳聞。
這何嘗不是因爲官道不暢,來往不便?
而偌大的赤月,難道當真就找不到任何一種東西既能在鄴城生長,又能賣出錢來?
這又是一個所知不足的問題。
殷六打小就在她耳邊唸叨,所謂“商機”,一看膽量,二卻靠的是個“早知道”。
做買賣的時候是這樣,治國的時候難道就不是這樣了嗎?
所以李鳳寧想要重修《赤月堪輿圖》。
不只是量一量赤月有多大,不只是看一看赤月的山川河流長什麼樣,她想把各地的物產、氣候、風俗習慣,樁樁件件地全部記錄下來,然後融匯到一起。甲地之災有乙地可幫,丙地之福可以分潤丁地。如果能做到這樣,該有多好?
既然被清容一語點醒,李鳳寧也懶得再被朝中一堆糟心事拖住,倒不如就此甩開手來幹些自己想幹的事。因此在好好謀劃過一通之後,前日她去了連府。連翰在,宋沃居然恰巧也在,她便把謀劃的《赤月堪輿圖》補完一事拿出來與那兩位說了說。而那兩位果然不愧是一個積澱深厚一個政務嫺熟,連翰還只說“雖於國有利,卻殊爲困難”,宋沃直刺一句“殿下打算活多久?”
李鳳寧現在想起來,還是不覺莞爾。
“篤、篤”,外頭傳來兩下叩門聲。
李鳳寧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時沒反應過來,便見穿得跟個棉球似的範隨推開書房的門,徑自走了進來,“小姐,我進來了。”
李鳳寧瞟他一眼。
即便桌上一堆攤開的文書,範隨也沒有多看一眼,他筆直地走到她身邊,站定。
“小姐,我有事跟你說。”
李鳳寧正應倒是應了聲,卻沒有擡起頭的意思,只隨口一句,“你說。”
她依舊沉浸在《赤月堪輿圖》裡,雖然是想擡頭的,眼珠子卻仍然粘在卷宗的文字裡。下一瞬間,只覺得耳朵被人含進了嘴裡。
李鳳寧身體一僵。
隨兒顯然是對她的置之不理非常不滿。他銜着她的耳朵來回磨牙。後來,像是磨來磨去的還覺不過癮似的,竟然開始舔了起來。李鳳寧只覺所有注意力都被耳垂上那團溼滑柔膩勾了過去,哪裡還看得見書案上的什麼卷宗簿冊。
她眼睛微眯,伸手一拉一帶,就把隨兒拉進自己的懷裡。
即使身體突然傾倒也毫不驚慌,既沒有尖叫甚至渾身肌肉都一直放鬆的隨兒,顯然早就預見她會拉他,撲到她懷裡之後先舒舒服服地調整了個姿勢,然後對着她甜甜軟軟地笑。
“小壞蛋。”李鳳寧拿他沒辦法。
之前那點子青嫩羞澀彷彿隨着他肚子一天天變大而逐漸消失。過去還知道挨挨蹭蹭地裝模作樣一下,現在卻是直接坐懷也不見任何不自然了。
李鳳寧一邊拿左手當了他的腰墊,右手伸過去摸了摸他的手之後,覺得有點幹,便從書案的抽屜裡拿出一罐香脂。她先單手開了蓋子,挖出一點來用掌心的熱度化軟了,然後捉着隨兒的手替他塗抹起來。“什麼事要跟我說?”她一邊認認真真地揉捏着他的手,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隨兒向來嫌棄香脂的氣味,覺得抹上手之後就沾到吃食上,因此能不用就不用。也就是李鳳寧怕他手皸裂,到了冬天時不時地要拉他過來給他塗抹一遍。到現在,居然成了一種習慣。
倚靠在李鳳寧懷裡的範隨,用一種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語氣說:“小姐你不要再生無疾的氣了好不好?”
李鳳寧手一頓,擡眸瞟他一眼。
隨兒壓着眉頭,情緒很低落的樣子。
於是換到李鳳寧嘆氣了,“怎麼,她叫你來說情?”
隨兒搖頭,腦袋垂了下去,“她好長時間沒跟我說話了。”
無疾好長時間沒跟隨兒說話了?
無疾與李鳳寧好,自然也不會把李鳳寧捧在手裡的從表弟當成小廝看。兩人倒也經常見面,但大多是在鳳後跟前,說起私下交集只怕也不會太多。
“她爲什麼不跟你說話?”李鳳寧眼睛一眯,輕問了一句。
所以,她直覺其中是有點什麼。
“她,她有回問我……”隨兒難得地眼神有點遊移,“要不要做她的正君……”他擡眼看了眼李鳳寧的表情,聲音愈發輕了,吞吞吐吐的,“我,我就是嚇了一跳,就去跟君上說了。君上挺生氣的,當時就……就把她叫來說了幾句……”他越說腦袋垂得越低。
李鳳寧卻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她倒真沒擔心過隨兒的心意,只是完全沒想到無疾居然對隨兒有過那樣的心思。而鳳後卻是因爲從很早開始就把隨兒看成是她的人,可想而知,當他知道無疾說出那樣的話之後,他會有多生氣了。
“小,小姐……”隨兒看李鳳寧表情莫測,緊張得都有些結巴了,“你,你不要生氣……”他說,“我不是存心不告訴你的……”
“那現在怎麼又想到要說了?”李鳳寧不鹹不淡地橫了他一眼。
心裡感覺到底還是複雜得理不出頭緒,可再複雜,至少她也沒找到需要對隨兒生氣的理由。
“我就是想起來她當時說的那句話了嘛。”即便歷經過近二十次大朝,李鳳寧的情緒卻依舊沒能逃過隨兒的眼睛,因爲李鳳寧沒有生他的氣,所以他立刻就鬆了口氣,語氣軟軟地有點像撒嬌,又有點像埋怨,“‘爲什麼你們誰都喜歡她’。”
而這句話,卻叫李鳳寧足足地一愣。
你“們”誰都喜歡她。
一個們字,卻是道盡了她的不甘與傷心。
她從來不知道,無疾居然有這樣的想法。
曾幾何時,她嫉妒過李鸞儀。爲什麼她纔是李端的嫡長女,李端卻更疼愛她的庶妹。如今調轉過來,原來……
原來在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也搶走了屬於無疾的母愛和父愛嗎?
但是……
“但是”的後頭,思緒陡然一斷。
就算無疾的確可憐的確無辜,但是叫她疏遠鳳後,叫她拒絕一切來自鳳後的關心和愛護,她情願去做那個叫無疾難過的惡人。
李鳳寧到底有點意氣,“咱們隨公子差點就能成爲鳳後了。”
隨兒瞠目,眼睛瞪得圓圓地看着李鳳寧,好一會才垮下臉,一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的樣子。這個樣子倒看得李鳳寧好笑起來。她接着來了句“只可惜,現在就算是你想走,我也不會放你走”,輕易就叫隨兒喜笑顏開。
“不過,小姐你想叫無疾登基嗎?”隨兒放鬆下來,懶洋洋地倚在李鳳寧懷裡,腦袋枕在她肩膀上,兩條腿晃來晃去,“無疾身體那麼差,做皇帝會累垮的吧?”
姑且不論那種“你想叫誰做皇帝就是誰做皇帝”的言下之意算怎麼回事,隨兒這股子談論晚膳吃點啥的語氣,實在叫李鳳寧沒法太當真。於是她只隨口道:“她不好,那麼誰纔好?”
“先帝沒了,無疾身體差。誠郡王把自己的爵位給蠢丟了,當然也不行。”隨兒掰着手指點人頭,“安郡王跟解百憂混在一起,你說她人品不好心思不正,這個也不行。”他又曲起中指,“最後楚王你說她沒這個意思,最近一直做縮頭烏龜。”隨兒眨了眨眼,瞪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然後舉起只有一根小指着的手放在李鳳寧面前,“小姐,只剩你了。”
“胡說八道,怎麼能是我了?”李鳳寧笑罵一句,“我是……”
一句話,突然停住。
“你是睿成皇帝的女兒啊。”隨兒直起腦袋,睜着那雙大眼睛看着她,“爲什麼不能是你?”
李鳳寧看着他,居然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麼話。
李鳳寧是誰的女兒?
生她的親孃是魏王李端,生她的親爹是當年的殷府二公子,後來的魏王正君。
但是睿成皇帝生前一句口諭,把她從宗室貴女變成了皇帝之女。
是誰把她生下來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爲在太廟和宗正寺的皇家玉牒上,在天下所有人的心裡,她都是睿成皇帝的女兒。
楚王、誠郡王和安郡王離那張御座有多近,她就離那張御座有多近。
“小姐,”許是因爲李鳳寧怔愣的時間太長,隨兒喚了她幾聲也沒見她回神,索性掰住她的下巴,叫她看着他。
然後,他就問了叫李鳳寧張口結舌,怔愣許久的問題。
“小姐,你想做皇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