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在後頭陪着君上,二小姐請在書房稍待,容小奴稟報一聲。”自稱名叫青檀的書童將李羲農引到秦王的書房門口後,留下另一個叫松煙的陪她便轉身離去。
獨留下一個尷尬的李羲農,在原地站了一會,猶豫來猶豫去,到底還是覺得大冬天傻站在冷風颼颼的書房門口,好像更似個負荊請罪而不是上門拜年的,最終還是推門而入。
臘月已經過去,如今已經是正月了。尋常到正月十五之前都好算過年的,今年京中卻到處都透着一股詭異的蕭瑟。
帝喪期間停一切飲宴戲樂,宮中賜宴自然是沒了,尋常走親戚也不過是乾坐着說兩句便要散。雖然不會有人跟李羲農細說些什麼,可長輩們言談舉止中的壓抑、激動、茫然和慌亂卻幾乎充斥在她去過的每戶人家裡。
其實長寧廿一年開始的時候,一樣也在帝喪期間,一樣也要禁這個止那個,京中卻只是顯得冷清一些。李羲農並不覺得氣氛像現在這樣壓抑。
所以……
所以,其實一直被母親指責爲“老實無用,白佔了個嫡長女的位置”的大姨,其實根本就不像母親說的那樣吧?
李羲農家的書房,尋常就不見她母親長待,何況如今又是新年,連朝廷都要封幾日筆的。剛剛聽說秦王在後頭的她便想當然地以爲書房裡是沒人的。而當她一邊轉着心思一邊悶頭跟着松煙穿廊過門的時候,擡頭竟見房裡的大書案後頭竟坐着個人頓時一驚,倒吸了口涼氣,“呵”了一聲的時候,纔看清楚書案後頭坐的竟是個男人,慌不迭地轉開眼時,又覺彷彿有點熟悉,好奇之下再定睛看去時,竟真是見過的。
秦李茶館的老闆,當初在她身邊小侍出事之後,她眼巴巴趕去看的梓言。
李羲農見對方只微怔間就淺笑起來,然後站起身,便知對方也認出自己,頓覺有些尷尬。
那人在書案後盈盈一禮,姿態輕鬆又隨意,然後便擡起頭問道:“二小姐是來見鳳寧的?”他話用的雖是問句,卻沒多少疑問的意思。
李羲農父君又出自禮部尚書家,自然打小在規矩上頭是極嚴的。只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卻不知怎的,總覺得有點慌亂失措,她倒是想拿出誠郡王府嫡女的儀態來,話出口時卻斷成兩截,“是……是的。”這結巴的,聽着她自己越發懊惱了。
“二小姐瞧着比前陣子氣色好了些。”對面那個雖然穿得素淡,卻依舊清豔的男人並不掩飾打量她的目光,“想是放下心結了。”
李羲農由他這話又想起家中那一團亂。伴她十年的小廝成了她母親的侍寵,又因爲在帝喪期間有孕而被活活打死。如果不是她們姐弟三個跪地哭求,她父君大約就要寫下和離書。
李羲農對她母親不是沒有怨懟。可是誠郡王遭貶斥之後便一改過去的張揚,如今整日頹廢喪氣,李羲農瞧着也心裡難過,對於母親強奪青籬的怨氣便淡了許多。但是現下聽梓言這麼一提,再想起來時便覺青籬長年相伴也只換來她傷心一時,頓時覺得自己十分寡情,又懊喪酸楚起來。
“二小姐也不必如此難過。”梓言彷彿知道她心裡想什麼似的,溫言道,“這世上的確有人身不由己,可更多的人卻都是在走自己選的路。”
李羲農一陣不舒服,不由就反駁道:“青籬不過是個小廝,哪裡能反抗母親?”她皺着眉頭直視梓言,惱得連非禮勿視都忘了。
“這世上,想要保清白的法子多了去。”誰想對面那個男人卻淺淺一笑,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扮醜裝傻不過是最簡單的,還有誓死不從呢?誠郡王再如何,不見得能對個肯豁出去連命都不要的怎麼樣。”他語調中有一種過於瞭然的從容,就好像他自己就經歷不止一回似的。
李羲農一時語塞,停了好長一會,“青籬他不會的!”
“我可聽說郡王府只有個三個孩子,都是正君所出。”梓言道,“正君之外有孕的,到現在也只聽說過一個青籬吧?”
李羲農如今也到議婚的年紀,自然不是什麼都不懂。過去只是因爲年紀小,又是正經的嫡女,所以沒人敢把這種閒話傳進她耳裡罷了。如今聽梓言那麼一點,哪裡會反應不過來?
照她母親誠郡王這般愛好美色,身邊就該庶女庶子一大堆才正常。如今府裡只她姐妹三個,顯然是有人“收拾”過了。無論那出手收拾的人是誰,只瞧沒一條漏網之魚也知厲害。自然,也就愈發顯得那個青籬有手段了。
想明白的李羲農一時心神巨震。
原以爲只是受害者的青籬居然也那麼不簡單,雖然把過去的酸澀難過沖淡許多,轉而起來的卻是更大的茫然和不確定。
“二小姐,”一時間,就連梓言的聲音也飄遠起來,“請用茶。”
李羲農怔愣一瞬,才反應過來,從梓言手裡接過茶杯,下意識地放到脣邊嚐了一口。
鳳團勝雪?
李羲農又嚐了一口。
比過去在宮裡吃到的那回,總覺得更甘冽些,還帶有着似有若無的幽香。
她低頭看茶杯,見其中漂着一跟梅花的花蕊。
御貢品中最頂級的鳳團勝雪,配上耗費無數人力才能得的梅花雪。
李羲農訝然見擡眼,卻見離她不遠那人神色平常,彷彿端給她的根本就不是連皇帝一年中也吃不了幾回的東西一樣。
他是伎子。
千人枕萬人嘗的低賤之人。
但是現在,這個人卻在赤月監國秦王的書房裡泰然自若。他用貢品待客,對了,他剛纔是坐在屬於秦王的座椅上。
這也是……
他走了自己選的路?
李羲農正胡思亂想間,正有人從外頭推門而入。
卻是李鳳寧。
李羲農因沉浸在自己思緒中,行動上便慢了一分。直到李鳳寧那聲“羲農?”響起後才反應過來。她面上一紅,忙不迭地站起來,朝李鳳寧低下頭去,“見過五姨。”再擡起頭來的時候,正好看見李鳳寧和梓言交換了一個眼神。
她雖然不會有那兩個人之間的默契,也知道大抵是與自己有關的,不由得更侷促幾分。
“羲農,你尋我有事?”李鳳寧聲音裡帶着點稀奇。
“因如今不好太過熱鬧,”李羲農定定神,正色道,“所以父君遣我過來給五姨拜年。”她猶豫了一瞬,還是長揖到底,“祝五姨和姨父安康吉祥。”
論理,小輩給長輩拜年該跪下磕頭的。赤月朝雖平時不興動不動行大禮,可拜年卻不是什麼“平時”。只是這個李鳳寧才比她大上五六歲,看上去也就比她親姐大上一點,李羲農找不到什麼長輩的感覺,就沒往下跪。
但是當她再擡頭時,卻見李鳳寧雖然嘴角拉高了彷彿在笑,可眼神裡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羲農有心了,回去給姐夫帶個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李鳳寧往西北走過一遭的緣故,李羲農總覺得她身上有股隱隱的殺伐銳氣,此時語聲淡淡直聽得人心裡發涼。
李羲農心裡一跳,她再不知事,也知道人家並不高興。
她雖然是誠郡王府嫡女,卻是次女,上頭還有個嫡長姐李昊月。李昊月因自小就當成世女來養,行事更像母親。因此這回父親雖殷殷囑咐姐妹兩個要一起過來,但是李昊月卻因爲李鳳寧過去是魏王府之女,覺得她如今的皇女身份名不正言不順,還壓到母親頭上,因此十分不樂意來。李羲農是因爲如今已是正月初五,再拖下去實在不成樣子,又說不動長姐便自己一個人來了。
但是顯然,她沒有想到整個誠郡王府只出了個次女出來拜年,見面還只是作揖,簡直就差沒明說“我們就是在敷衍,就是不把你當回事”。這等活生生當面打臉的事,只怕對面這位從生下來就沒遇上過的,能高興才奇怪。
想到這裡,李羲農頓時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殿下一臉的肅穆。”卻聽梓言在一旁輕笑,“可是嫌二小姐帶來的賀禮太輕了?”
這打圓場的話雖輕飄飄的,聽在李羲農耳裡簡直跟仙音一樣,叫她看着梓言的目光都帶上了幾分感激。
“你又胡說。”李鳳寧卻無奈一嘆,“你成天在這裡屋裡進出,就不知道南邊趙王那裡又出事了?這兩天煩得我夜裡都睡不好。”
趙王?
因李羲農的外祖是禮部尚書,這事在拜年的時候也聽過一耳朵。
這趙王並不姓李,乃是開國名將封的王。當初雖說過“世襲罔替”,現如今也只剩下個王爵而已。趙王封地是南邊一個山坳,據說還沒安陽城大,大約除了每年要發俸祿下去的戶部吏員之外,大約也沒什麼人記得她們一家。
先頭老趙王還活着的時候,因久未得女,便過繼了個同宗的孩子到膝下。誰想那孩子才收養過來不久,趙王的側君就生下一個女兒。收養的跟親生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趙王自不甘心把王爵傳到繼女手裡,自然想盡百般辦法,還把那側君扶了正。那繼女自然不能眼睜睜看着煮熟的鴨子還飛了,在老趙王活着的時候還算忍耐,等她一死,立時便上書朝廷要求繼承爵位。
李羲農偷瞧了李鳳寧一眼。
這情形,倒是跟她一模一樣。也怪不得她會頭疼了。
其實按宗法來看很簡單。過繼女便當做嫡女看,而那個妹妹,因她出生時生父是側室非正室,所以她也只能算是庶女不是嫡女。如果單隻她一個,法理不外人情,也不至於有人挑死理非拿這個說事。可既然她有個過繼的姐姐,那麼也就輪不到她了。
只是事情雖然簡單,眼前這個李鳳寧卻一樣是個過繼來的女兒。她要幫那個姐姐,人家說她物傷其類,她要幫妹妹,人家說她媚俗無品。
總之兩頭不是人。
“要我說,該怎麼就怎麼。”梓言卻渾不放在心上,“她們自去嘰歪,你煩什麼?”
李鳳寧一嘆,“人家是開國功臣,能賞下那麼個天底下獨一號的外姓封王,你想想她祖先當年得幹過些什麼?我要按宗法正理去辦,爵位就要落到不相干的旁人身上。那當初封王的意義何在?過繼之女雖是按宗法正理行事,她可沒個爲赤月立下汗馬功勞的先祖,憑什麼叫朝廷每年花幾萬銀子養她?”
“這一大串的,問得我頭都暈了。”梓言只道,“不過我雖不知道該怎麼辦,卻知道有個人必然可以做到的。”他說着,眼睛朝李羲農一瞄。
李羲農沉默着,一邊腦子裡也因爲李鳳寧的話在想孰對孰錯,一邊也是因爲自己並不是可以在這種事上插嘴說話的人。她先聽梓言說“有人可以做到”便十分好奇起來,誰想梓言竟然朝她看,叫李羲農頓時呆立當場。
她,她怎麼可能做得到……
李鳳寧卻像是從來不認識李羲農似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弄得她更爲窘迫,一時間面上不由自在地紅了起來。
“倒真是個……”李鳳寧說,“不錯的人選。”
……誒?
李鳳寧同意了?
李羲農微張了嘴。
她耳朵沒聽錯吧?
“二小姐以爲如何?”梓言笑盈盈地看她。
李羲農下意識想要反駁的,但是話出口的時候,突然想起這個男人剛剛說的那句話。
更多的人卻都是在走自己選的路。
更多的人在走……
“自己”選的路。
李羲農心裡一熱,出口時聲音都帶上顫音。
“羲農願意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