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棲梧宮的時候李鳳寧滿心蕭索,但是當她踏出門口的時候,卻只覺得滿身輕鬆。
或許……
李鳳寧直到這一刻纔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在介意自己的身份。
李昱和李賢再疼她,她再出入皇宮如回己家,也始終抹不去一個事實。
她只是“宗親”而並非皇女。
而李昱臨終前的那一道將李鳳寧變成皇女的詔書,雖然其中的確不乏對她的愛護之意,但事實上又何嘗不是因爲李昱不僅自己認爲李鳳寧不會對皇位造成威脅,甚至她也十分明確地知道李賢也是這樣認定的?
李昱的這種認定,不可能對李鳳寧沒有影響。於是她即便她成功把誠郡王打壓下去,即便她已經站在御座的陛階之上,她卻依舊踟躕着不肯踏出最後一步。
但是今天,鳳後允了。
他不僅是看着她長大的父親,他由當世名仕連大學士教養長大,他更是如今活在世上唯一一個有資格說帝位承繼的人。
所以剛纔那場並不是父女之間的閒談小事,他親手去掉了一直壓在她身上的沉重桎梏。
李鳳寧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帶着花草溫香的空氣,然後又長長地呼出去。
真是……
周圍響起一陣密密麻麻,也刻意壓低的腳步聲。
李鳳寧眉頭微蹙,因爲她還聽到了一些細微的金屬碰撞聲。
旁人或許會忽略過去,但是曾經在軍器監快被各種兵器鎧甲活埋的李鳳寧卻是再熟悉不過。
這是……
佩劍與鎧甲摩擦的聲音。
李鳳寧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表情裡的輕鬆暢快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對李鳳寧來說,鳳後就是父親,誰回自家給父親請安說話還要前呼後擁的?因此才踏出棲梧宮沒多久的她就是獨身一個。
李鳳寧自自然然地四下環視一圈。
雖然大部分人還知道有個避忌,多是接着花木廊柱遮擋身形。但李鳳寧如今還遠遠沒到老眼昏花的年紀,只那麼一掃的功夫,就已經能夠明白自己被團團包圍。
“四姐姐這麼大陣仗,”李鳳寧緩緩轉過頭,看向抄手遊廊對面那個人,“真是叫本王受寵若驚。”
離她足有一丈遠的那個人,一身精打細造的鎧甲。她居然連頭盔和護面都沒有忘記,只留下一雙眼睛藏在頭盔的陰影裡。不過她這一身鎧甲既是軍器監爲安郡王特製的,李鳳寧就沒有認不出來的道理。
對面似乎晃了下腦袋,卻因爲頭盔太大,叫李鳳寧看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然後那人似乎也覺得這樣挺不舒服,擡手抽鬆繫帶,然後解下盔甲。
李鳳寧不動聲色地企圖再朝那人靠近幾步。
“站住。”在丟下盔甲露出本來面目的同時,李鯤就拔出佩劍來。青天白日下閃着幽冷寒光的劍尖指着李鳳寧的脖子,一絲晃動也沒有。
李鳳寧只能停了下來。
李鯤素常就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彷彿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似的。而在李鵠被李鳳寧整下去之後,李鯤陡然之間變得極其進取,好像一夜之間就變得寬容謙厚智計過人了一樣,叫李鳳寧都不知道聽過多少回“不愧是睿成皇帝之女”的感嘆。
但是現在的李鯤,眼睛裡卻閃現着懾人的寒光。她緊緊盯着李鳳寧的目光就好像……
尋找攻擊弱點的猛獸一樣。
“四姐姐這是做什麼?”
但是李鳳寧卻一點緊張的感覺都沒有。
安陽城外,隱島崖上,馹落王帳,李鳳寧實在面對過太多次的殺意,眼下這個還真是沒法叫她興起多少害怕的感覺。
“鳳寧妹妹想要重現馹落王帳的風采,”她說,“愚姐可不想做一回被人挾持的蠢貨。”
李鳳寧眼睛微眯了一下。
馹落王帳裡發生的事她不是沒對人說過,但是聽到的人裡肯定不包括這個李鯤。
李鳳寧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落在李鯤眼裡,頓時換來她更加勝券在握的一笑。
李鳳寧立時收斂情緒,拉起素常對外人用的笑容。“身在馹落王帳當然需要日夜警惕,”李鳳寧攤開手,示意自己身無寸鐵,然後大大方方又朝她走過去幾步,“我現下可是在自己家,隨身帶刀做什麼?”
李鳳寧是在暗諷,當然的。李鯤穿着全身鎧甲,彷彿怕了李鳳寧一樣。
而李鯤自然也聽得明白,她不由微怒,那種輕鬆的情緒消失了一瞬,隨後她拉起嘴角,表情邪佞起來,“妹妹真是膽色過人。只不知我現在捅你一刀,”她的劍尖下移,對着李鳳寧的肚腹,“會如何?”
肚腹這種地方挨一刀,能不能救回來難說,但一頓苦頭卻是絕對少不了的。
李鳳寧瞧着她那幾乎難掩興奮的表情,不由得嗤笑一聲,“四姐姐待楚王居然這麼好?”她嘴角一勾,“如此犧牲,爲她人做嫁衣裳。”
“那……”這回李鯤卻絲毫沒把她的冷厲放在眼裡,她咧嘴冷笑,然後劍尖微斜,虛指李鳳寧的背後。
她的背後……
棲梧宮!
對了,李鳳寧如今日日都要進宮,所以鳳後這裡也不用掐着日子算計何時該來。今日她也是臨時起意,根本誰都沒有說過。
既然李鯤根本無從事先得知,那麼……
她本來就是衝着鳳後來的!
假裝出來的輕鬆瞬間消失。“李鯤,”李鳳寧眼睛微眯,臉色與聲音一沉到底,“現在立刻帶着人退出宮去,我既往不咎,否則……”
李鳳寧已經是耐着性子十分寬大了,但是李鯤卻彷彿聽見了什麼笑話一般,“哦?”她上下掃了眼李鳳寧,“否則如何?”
“妻主既已不在人世,我就遣貴君回本家如何?”李鳳寧輕輕地來了句。
所謂貴君,自然指的是安郡王的生父姜貴君。
律法也好,世間常理也罷,唯正君纔是家中另一個主人。妻主過世後,側室通房一類要如何處置全在正君一念之間。姜貴君雖然並非睿成皇帝正君,卻到底也與宮外普通側室不同。李鳳寧如此說法只是譏諷李鯤並非正出嫡女罷了。
李鯤勃然變色,適才還一副輕鬆模樣,聽李鳳寧這麼一說表情頓時扭曲起來,“死丫頭,你胡說什麼?”
“你不知道,”李鳳寧咧開嘴,卻殊無笑意,表情一片冷冽,“陛下從來沒有期待過你們能堪大用嗎?”
李鯤表情一僵。
“大姐姐取名作‘賢’,足見陛下的期許盼望。而你李鯤?”李鳳寧微頓,“說好聽點叫祥禽,直白一點,不就是杵在那裡叫人看個意思,誰指望個被毛戴角的禽獸能當大用?”
李鯤惡狠狠地瞪着李鳳寧,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你又好得到哪裡去?李‘鳳’寧,嗯?”
李鳳寧卻只笑了一聲,“多新鮮啊?滿安陽誰不知道李端不喜歡我?”她微頓,扯出一個更加趾高氣昂的表情,“我有母皇和大姐姐疼我就行了。”她咧嘴,“你說你”
李鯤暴怒,雖然她幾乎立刻強迫自己把情緒壓制下去,到底那恨不得生啖了李鳳寧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
她驀然仰天大笑,“差點叫你糊弄過去了。”李鯤低下頭盯着李鳳寧,語聲再度輕柔下來,“鳳寧啊鳳寧,論起耍嘴皮子的功夫,只怕我們姐妹裡沒人比得上你。但是這樣又如何?”她話音未落就舉劍刺了過來。
李鳳寧表情一凝,緊緊盯着劍尖刺過來的方向,在差不多要刺中自己的時候才險險避過。
其實她是有意激怒李鯤。
安郡王不愧是掌了兵部多年,一身功夫居然十分能看。她一刺不中立時撩劍斜劈。重劍挾着無比的威勢撲面而來。李鳳寧猛地避讓開來,鋒銳的劍尖劃過她的頸側,削下一片衣領來,若是劍尖再朝前遞兩分,直接就要劃破李鳳寧的脖子了。
李鯤得意大笑,反手一劍撩起,再度朝李鳳寧面門上招呼過去。
李鳳寧乘着躲避的空隙看了眼李鯤的鎧甲。
李鯤的整套鎧甲重達六十餘斤。她穿着鎧甲還能這麼劈砍雖然值得稱讚,可她到底是皇女不是兵卒,李鳳寧就不信她能一直堅持下去。
她微微眯眼,緊盯着劍尖在空中劃過的軌跡。
拼着讓她在身上劃幾道又如何,只要能近身李鳳寧敢……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外頭突然想起一聲驚叫“姨——”,李鳳寧分了下神,沒能躲開李鯤的劍勢。在一陣冰涼的感覺,隨着劇痛在她右肩爆發開來,幾點腥稠的溫熱液體飛濺到她臉上。
下一瞬,冰涼沉重的劍身就擱到了李鳳寧的肩上。她甚至能感覺到那鋒銳無比的劍刃就在自己脖子邊散發着懾人的寒氣,彷彿只要她輕輕一動,就能送她下黃泉似的。
李鯤得意大笑。
但是李鳳寧卻根本沒想分一絲眼神給她,只是朝前頭髮聲的方向看去。
站在樹後的兵士朝前走了幾步,露出全身來。而她手裡那個像只小雞仔一樣被人提着後領的人……
“無疾。”李鳳寧輕輕地念出了這個人的名字。
李安也將二十,憑空想實在不能算孩子的年紀,偏偏因爲常年體弱,不僅個子不高人也瘦弱,被那手臂粗壯的兵士鉗制住,真是叫旁人看着也只能覺得她半點沒有掙脫的希望。
李鳳寧看那兵士並不怎麼敢使力,就連威脅她的劍離脖子起碼也有三四寸那麼遠時,到底是微微鬆了口氣的。只是當她再看到李安驚懼到慘白的面孔,不由得微微不悅起來。
這孩子好好地在宮外待着,做什麼悄無聲息地潛回京來?
先頭已經是敵強己弱,好不容易叫她激怒李鯤掙來一線轉機,李安這一被人逮住真真是大勢已去。她就算能搶過李鯤的劍挾持她,也不過是叫人直接拿無疾來威脅她放手而已。
“姨……”無疾嘴脣煞白,聲音又輕又弱,瞧着李鳳寧的眼神先是驚訝不解,隨後她四下裡掃了一圈,再看到李鳳寧肩膀後眼神就黯然下去,滿臉的自責歉疚。
李鳳寧心裡一軟。
罷了,無疾也是關心她纔會失了分寸。
“你們這姨甥兩倒真是情同姐妹。”眼見大局在握的李鯤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甚至有閒心擺出個和煦的笑容,看看李鳳寧又看看尤被人鉗制着的李安。
“放開……”只是雖然害怕,李安依舊努力直視着李鯤,“她。”
“無疾,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規矩。”李鳳寧心裡一跳,生怕她說出些李鯤覺得不中聽的話,惱怒之下做出什麼來,所以連忙接口,“看見你四姨也不知道行禮問安?”
李安聽李鳳寧這麼說,卻足足地一愣。她像是不敢置信似的看着李鳳寧,突然之間毫無理由地淺淺笑了起來。
其實李安長得不難看,可惜再好的顏色也經不起常年體弱的摧殘。再加上李賢的嚴苛,時常一副畏縮怯懦的樣子更加沒法討人喜歡。只是這回不知爲什麼,李安竟好像突然下定決定似的,突然笑得十分愉悅敞懷起來。
李鳳寧心下隱隱不安,可在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的時候,李安突然抓住兵士的手,猛地拉住劍刃把自己的脖子死命壓上去。
李鳳寧甚至能看見那兵士臉上由驚訝變成驚恐的表情,但是在她能夠出聲之前,血花飛濺起來。
“無疾!”
李鳳寧哪還顧得上自己脖子前是不是還有把劍指着,整個人踉蹌着飛撲過去,好容易才接到李安軟倒下來的身體。
纖細的脖子早被血漿糊滿,無論李鳳寧怎麼用力壓住傷口,濃稠的豔紅色依舊不停地汩汩而出,沒多久功夫染紅了李鳳寧的衣衫。
“還愣着幹什麼,”李鳳寧猛擡頭環視四周,狠狠道,“快傳御醫!”
“爾等何人,爲何出現禁中!”此時,一道熟悉的聲音穿透人牆傳過來,“安郡王,安郡王您怎在此處?”
“我終於……也能,”半靠在李鳳寧懷裡的李安企圖說話,雖然她張口之後,喉嚨口就是一陣血泡咕嚕的聲響,“幫上姨……了吧?”
幫上她?
李鳳寧心裡一酸。
難道她剛纔就是因爲想幫上她,所以才……
“無疾你不要說話。”李鳳寧低頭,“你先不要說話——”
“姨……姨會是,是個……好……皇帝……”
“無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