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如何與“母親”相處,但卻每每在面對李端時敗下陣來。
李鳳寧眼眸微垂,迎着河面上帶着溼氣和寒意的風深吸了口氣。
崇拜與孺慕之類再正常不過的感情,似乎只在她七歲離宮之後出現過那麼一陣子,隨即就變成了滿心的憤懣。
她睜開眼睛,從最高的甲板上向下俯瞰。鳳舸一路向南,正是李鳳寧爲許下的“陪鳳後歸寧”而踐諾。此船分三層,每層都比下面要小上一半,因掌舵划槳一刻都缺不得人,所以李鳳寧能看見寬大的甲板上一片繁忙景象。
她與李端像正常母女那樣的相處實在少之又少。除了科考前夜在她父君臥房那簡簡單單的幾句對話之外,無論她怎麼想都實在想不起來任何其他的了。
而她的登基,則徹底毀了她們之間最後一點的親情。
李鳳寧再度閉上眼睛,雖然河道上漸漸強勁起來的風令其中的寒意更加明顯,卻無論如何也吹不散她心中的沉鬱。
“謹安。”
然後,伴隨着輕軟的天籟,溫暖卻纖細的手從背後伸過來,輕觸她的指尖。她知道她只要略略張開手掌就能握住那隻手,但是這回她卻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反身張開雙臂,把湊近她身邊的那個人摟進懷裡,再把鼻子貼到他的脖頸處,深深吸一口帶着藥香的溫暖氣息之後再把整張臉都賣進去。
那人猝不及防,踉蹌着後退了半步才穩住自己,“謹安……”然後聲音裡透出微微的尷尬。
夫者,扶也。
她想要靠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就該扶着她。不過她夫君是個端正的人,想必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做不出什麼親暱的事,那就換她來好了。
橫豎她沒臉沒皮慣了。
只是這麼想着,李鳳寧反而更加用力摟緊養了幾年還是豐腴不起來的腰。
“陛下如此倉皇出京,”那人在原地站了好一會也不見她鬆手之後,只能順了她的意,“是因爲對魏王做了虧心事?”
到底婦夫四年,這人聲音裡的揶揄李鳳寧還是能聽出來的。
乍聽着是有點意外,但是細究下去……
鳳未竟再內斂,到底是年輕夫郎。如今才一出京便將情緒如此外露,愈發襯得之前在宮裡過於平寂壓抑了。一想到他受的冷落,便不由想起嚎啕大哭的女兒,再想起她如今這回匆忙出京,竟真是多多少少有一點躲避李端的意思,一時間更添許多煩惱懊喪,情緒愈加不好了。
“區區一介親王,”她不由微惱,“我用得着避忌她?”
“那你在這三年裡死命壓着自己的脾氣,天天像個初進學堂的蒙童一樣,又是因爲誰?”她的夫君顯然容不得她嘴硬。
李鳳寧一口噎住,陡然提起的氣勢梗在喉嚨口,吞不下吐不出的,竟是瞠目了好半晌纔想起該怎麼回話。“那你也由着我?”她的聲音裡忍不住帶上了埋怨,“以前大姐姐要是忙得太過,父後會生氣的。”她遷怒得毫無顧忌,“你都不心疼我。”
“雖然煎熬了兩三年,到底是掙了個好開頭。”卻聽那人忍不住笑道,“如今那班老大人在陛下面前不是都乖乖順順?就連這回陛下說要南巡,竟也沒幾個攔的。”
李鳳寧想起這兩年辛苦,不止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倒生出一種不堪回首的沉重來。
登了基,才發現她竟然有個致命的短處。
她與朝臣不親。
殷家那頭因爲發跡不久,交好的多是寒士清流,一時也頂不上大用。本該帶着她四下結交的母親常年不在安陽,而頂了教養之責的李賢又因爲身爲太女,叫李鳳寧自小不敢與朝臣交接過密。以至於等她長大成人,願意親近跟從她的人竟寥寥無幾。
每逢頒佈政令,李鳳寧尤爲艱難。
如果她不想在一片反對的聲浪裡剛愎自用,便要花功夫先把領頭的那幾個一一說服。
可那些,至少也是母姨輩的人。本來立於大朝上就不會蠢,何況還比她多吃了二十年的米糧。所以李鳳寧每每爲了說服那些重臣總是殫精竭慮費盡功夫,什麼徹夜翻看過往舊例實在稀鬆平常。連素來八風不動的禮部尚書盧志文也勸過她要“保重身體”就可見一斑了。
“清容,我好累。”她緩緩舒了口濁氣,把臉在他脖頸處蹭來蹭去。
鳳未竟擡手將她整個腦袋全部抱住,語聲柔軟,“累了就歇一歇。”
歇一歇啊……
聽上去竟是個如此誘人的詞。
可即便是她打着“陪鳳後歸寧”的名義,實在也是有政事上的考量。
豫州這裡其實不算太冷也不會太熱,水源也能說是豐沛,卻不知爲什麼總是收不上稅銀來。到底也是一地民生大計,李鳳寧念着親眼看一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再有如今朝中世家鼎力,雖說個個歷史悠久,到底尾大不掉。想要破局必然要另闢蹊徑,既然她夫君姓鳳,李鳳寧打着鳳氏的主意也很久了。鳳氏家學裡,有學問的人可是成籮成筐的……
“才說累的,”許是因爲她眼神有點飄遠,鳳未竟拉了拉她,“又想什麼呢?”
李鳳寧十分不好意思,才反省過自己忽略家人,轉頭人都抱在懷裡的時候她還能滿腦子政事,也真是連她自己都無語了。她假咳一聲,“這回到了鳳家,東西多賞些下去無妨。官位的話,六品以下也儘可以隨便賞。”
鳳未竟聞言微怔之後突然淺淺一笑,“前一句奢費,後一句干政,陛下這是想養個人人喊打的鳳後出來?”
“你賞得越多,那些人越安心呢。”李鳳寧微頓,然後長嘆一聲,她擡手摸了摸他的臉,到底不捨得把那些彎彎繞繞說給他聽,“你別管那些,只顧着怎麼舒心怎麼來就是。”
“你……”鳳未竟眉尖微蹙,目光閃動,表情看着又像是感動又像是惱了。他看着她好一會,“那,陛下應我一件事?”
“你說。”李鳳寧眨眨眼。
“到邵邊之後,”鳳未竟微頓,彷彿有些赧然,聲音也輕了幾分,“陪我回家住?”
李鳳寧瞧着他滿眼的期待,好不容易纔把那聲幾乎脫口而出的“安陽纔是你家”止住,“好。”
鳳未竟脣角微抿,雖然還不至於稱之爲笑,眉眼之間卻一片柔軟。
於是無端端地,叫李鳳寧想起初遇的時候。
那一片染盡天地的豔色裡,唯獨只有他這一抹白色。她的清容,有一顆自由的心。
但是他幼年時被破敗的身體束縛在鳳家,成親之後又被她困在雖然更加寬大卻依舊脫不出“牢籠”的皇宮裡。
嫁給她,委屈他了。
“天氣好的話,咱們換身衣服到岸上走走?”李鳳寧不由得心疼,“帶幾個人也只叫她們遠遠跟着,不許靠近。”
鳳未竟顯然是足足地一怔。隨即,彷彿是瞬間入春,他嫣然輕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