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從白水鎮那裡改道,一路向東直至入海。所以要去西南方向的李鳳寧到了白水鎮就必須下船換車。
李氏先祖當年也是以武得天下,因此並不是非得把皇帝拘在京裡不可。李賢當年都能御駕親征了,李鳳寧只是出巡個赤月腹地的豫州,自然並不會遭到強烈反對。只是李鳳寧不想招搖的念頭無論在誰眼裡都是極不合時宜,因此不僅她帶出了她的全副鑾駕,便是鳳後出行的儀仗也是帶全了的。
李鳳寧起先是不願意的。婦夫同行還得前後隔個半里地,擱外頭簡直就是個笑話。可她轉念一想,路上到底也有不方便的時候,便也允了。
眼下,便是那個“不方便”的時候了。
鳳輦自然寬大,就算眼下輦內多了個人,也不能叫李鳳寧生出任何逼仄的感覺來。
“臣蕭令儀叩見陛下。”單膝跪在李鳳寧大約一尺遠地方的女人腦袋低垂,語聲裡除了全然的恭謹再也聽不出別的來。
李鳳寧眉頭一跳,看向這人時表情裡難免就帶上點不悅。
李鳳寧這輩子能稱得上生死攸關的一共三回,這個人就陪過她兩回,於情於理都該是極親近的人了。可瞧瞧蕭令儀現在這個模樣,哪裡還看得出這人曾經爲了雪天蹭她的車,滿口姐姐長妹妹短的?
只是人家恭謹有禮總不能算錯,雖然把她氣得胸口發悶卻又不好發作出來,只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聽到。
鳳輦再大,也不能造得跟屋子似的大,所以輦內做成了古式的坐席。李鳳寧都跪坐着,蕭令儀自然也不能“平身”了。
“範少監命臣上稟市利一事。”接下去也不見蕭令儀寒暄說些閒話,直接便入了正題,“新式鐵犁雖已造完,效用還需試驗。去年試做的一批□□所費精炭太多,也要另尋法子再做。是以範少監擬將今年的欠債再往後拖一拖,懇請陛下恩准。”
李鳳寧到軍器監時自然是想要好好幹的。只是之前大筆舊債未清,做新東西又需要好大一筆銀子,拉不下臉把商戶壓榨到死的李鳳寧只好借殷家去要人情,並親口允諾軍器監會將舊債逐年還清。
範聿在賺錢這上頭就算輸她親弟好幾籌,比起尋常人還是強上不少。只先頭幾年還十分順遂,等李鳳寧登基那年因要將所有匠戶遷出安陽另建阪泉,這才緩了下來。
“這倒也不用急在一時。阪泉建城從無到有,不再多借已是殊不容易。”這當中的緣故李鳳寧也是深知的,當即允了,“阪泉現在如何了?”
範聿雖以書畫聞名帝京,於製造器物上更是不可多得的奇才。當年她取軍器監庫中廢料制孩童玩物大賣兩市,旁人均斥一聲奇技淫巧,李鳳寧卻從其中看出莫大的好處來。譬如蕭令儀剛剛說的新式鐵犁,又譬如多年前的撼地雷,不都是她弄出來的?
只是範聿再怎麼厲害,一人之力終究有限,於是常常念着想把她這項本事發揚出去更利國家民生的李鳳寧,在將匠戶遷出安陽城之後一力主張立縣建城。
造出一個能令天下能工巧匠安心研製的城池,還怕沒有新東西出來?
“現下城內匠戶已逾兩百,房舍之類是夠的。”蕭令儀答得極其順溜,顯見是爛熟於心,“只是其中多爲鐵匠和木匠,陶瓦匠也勉強夠用。只農、牧兩類總是不足。”她略頓,“這回新式鐵犁遲遲無法完成,也是因爲這個。”
“這個……”李鳳寧眉頭微蹙,“倒是有些難了。”
匠戶可不同於尋常良民,是由官府統一管理的。因此阪泉若有哪種人手不夠,直接去戶部調籍遷戶就是。可農戶卻是純然的自由之身,完全沒有聽調這個說法。
“所以範少監已經命孟署令外出尋訪,”蕭令儀說,“若真尋着有大才之人,許要在署下多添幾個監作、有府。”
監作和有府是從九品下的芝麻官,尋常添減根本無人注意。只是如今阪泉到底是李鳳寧新弄出來的,不知多少人虎視眈眈着不放,再小的芝麻官那總也是個官,真要弄幾個大字不識的農婦去做……
李鳳寧不由一陣頭疼。
顯然又要開始磨牙了。
“該做就去做。”但李鳳寧卻還是不得不允。
蕭令儀出自蕭氏,自然比範聿更明白其中關竅,聞言倒是微微愕然,但是在李鳳寧注意到她的視線之後看過來,她又忙不迭地低下頭去。
“京中其他人如何?”軍器監本就省心,李鳳寧也沒有再細究下去的意思。
這本是極平常的一句話,蕭令儀以前在□□出入也不知道多少回了,所以李鳳寧根本不信她聽不懂這句是什麼意思。但蕭令儀的回答,卻令李鳳寧面色驟然一陰。
“京中……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
李鳳寧眼睛微眯,看着這個自打進入鳳輦之後就一直低眉順目的人。
不說別的,臨出京前她趕李端去考驗宗室貴女,單隻這一樣大約就能鬧得雞飛狗跳。
再說,這世上難道人人都是勤勉奮發的?有她在京中還三不五時出點事,她離了京倒能天下太平了?
更何況,還有比尋常政務更重要的事。
“朕生於當朝一品親王之府,自小出入宮禁,身邊御賜之物更是不計其數。”李鳳寧的聲調忍不住就冷了下來,“朕都不敢恃寵而驕,今天倒叫旁人在朕面前演繹一回。”
蕭令儀有些雲裡霧裡,不明白李鳳寧到底什麼意思。她到底與李鳳寧親厚多年,如今這恭謹才裝起來沒多久,下意識就擡起頭直視過去。
“蕭令儀,你好大的膽子。”
李鳳寧並沒提高嗓門,卻顯然將她真實的心情傳達到了蕭令儀那裡。因爲她明顯的呆滯之後面孔慢慢漲紅起來。她目光晃動,嘴巴張開“我……”了一個字後,卻又語塞。
“姜氏請動劉都水到無疾那裡提親。”李鳳寧毫不掩飾她的不滿,“你居然給朕來一句,一切安好?”
安陽四大世家,其中一家死絕了之後如今劉、姜、姒三家鼎立。姜氏乃是誠郡王父族,因着李鯤被李鳳寧扔去看皇陵着實沉寂了好幾年。無疾乃是先帝唯一存世皇女,向她提親總不能是朝李鳳寧服軟低頭。而當了仲人的劉家女雖然本身只是都水監丞,卻是劉氏嫡枝正出。
這般大事,旁人看不明白就罷了,蕭令儀斷然沒有不明白其中深意的道理。
而她,居然來一句京中一切安好?
蕭令儀聽得目瞪口呆,眨了好幾下眼之後才訥訥一句,“我,我不知道……”
李鳳寧眉頭一皺,拉長了聲音,“你不知道?”
“芸兒……”蕭令儀對於失職十分羞赧,吭哧吭哧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一直都在家裡陪他……”
……芸兒?
那是誰?
李鳳寧茫然了一瞬,才從她後半句話裡反應過來。
啊,對了。
時芸。
她那個認回來的乾弟弟,蕭令儀的夫君。
當年認乾弟弟只能算是仗義援手。算上時芸在襁褓裡那回,李鳳寧見他也沒過一掌之數,平時背後提起又多以姓氏“阿時”稱之,所以一時間就沒想起來。
“他現在怎麼樣?”李鳳寧想起那是誰,自然也想起發生什麼事,語氣不由就柔和了一點。
誰知李鳳寧這麼隨口一問,倒像戳中什麼死穴一樣,因愧疚而垂着腦袋的蕭令儀猛擡頭瞪着李鳳寧,她目光中隱隱露出十分糾結掙扎的神情,像是氣惱像是失望,最後彷彿破罐子破摔地吼了句,“我與芸兒情投意合,不願再添個旁人,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鳳寧眉頭一皺,“這是你們婦夫之間的事,我有什麼成命能收?”
李鳳寧這話一出,蕭令儀頓時呆在當場。她傻愣愣地看着李鳳寧半晌,來了句“不是您對母親說,要我納側的嗎?”
李鳳寧被她氣笑了。“納側?”她說,“你是朕的女兒還是孫女,管成親還要管納側?”
“誒……”蕭令儀顯然也回過味來了,“沒,沒有嗎?”她訥訥,“但是母親那天從宮裡回來說……”
蕭令儀的母親蕭明樓前年調任到了尚書都省,如今人就在安陽。時芸到底是御封的郡君,他產子後診出極難再孕時,蕭明樓來宮中探過李鳳寧的意思。李鳳寧雖貴爲赤月至尊,也沒管到人家家裡去的道理,因此含糊了一句“只要她們二人都願意”,誰想轉頭蕭明樓便說是她叫蕭令儀納側。
“你傻了?”如果不是手邊都是硯臺這些東西,李鳳寧都恨不得拿點東西扔她臉上,“你夫君纔是我弟弟,就算非插這個手,我幫的也不會是你。”
“哎。”旁人聽了大約只覺面上掛不住,蕭令儀反而憨憨傻笑起來。隔閡一去,往日的親厚勁便又回來了,“您說的是,是我犯蠢。”
李鳳寧一想到她繃着個臉對自己居然是這個理由,一時間也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只是瞧着蕭令儀那樣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哥……”她猶豫了下,“最近怎麼樣了?”
“我哥?”蕭令儀眨了下眼,“挺好的吧?”她想了想,“雖然也有好幾年沒見了,去年仲秋的時候送了點土儀回來,還有給姨母和姨父的書信。”她說了半晌,彷彿察覺李鳳寧表情不對,“您……突然問起他來了?”
“朕好像……”李鳳寧眉頭一皺,“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