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梧宮,內園的抄手遊廊。
鳳後居所不僅要顧及處理宮務的需要,還要彰顯皇帝正君的身份地位,因此就連宮內配的園子也相當寬敞。旁的殿室裡能放下一套石頭桌椅算不錯了,這裡不止放了兩人高的假山,還挖了個足有三尺深的小池子,養了好些金魚在裡頭。
梓言因之前有挑唆範貴君與鳳後不和之嫌,被李鳳寧一道聖旨罰來棲梧宮“爲宮侍們講解宮中官職”,他好不容易尋着機會與李鳳寧說了幾句話,就快要哄到李鳳寧原諒他的時候,誰想打橫裡冒出個蕭端宜,生生壞了他的好事。
梓言沿着抄手遊廊慢慢踱步。
所謂侍筆,就是皇帝手裡一支會喘氣的活筆。除了皇帝之外再不能與任何人單獨相處,因此在銀闕殿裡的時候,他身後時刻都會跟着兩個侍衛。只棲梧宮是後宮,他自然不好堂而皇之地把女人帶進來,又不想用這裡的宮侍,所以進進出出就只好獨來獨往。
園子後頭的牆外,伸進來半樹茂密的枝葉。
梓言擡頭怔怔地看了會,忍不住轉身看向背後。
假山與遊廊融合在一起,就在扶欄上方特意磨平了一大塊。
梓言默默地坐到了比旁的地方要寬出幾倍的扶欄上,身體微微後仰,正好靠到磨平的假山上。
他甚至不用特意擡起頭,只要向上看,就能看到那半樹現在還是綠色的楓葉。
夏日曬不到太陽,秋天卻正好看楓葉。
梓言不由自主地彎起脣,卻笑得十分落寞寂寥。
所以他纔不想待在這裡。
梓言下意識撫摸着因爲光滑所有更加沁涼的山石。
不過其實,他這個已經該叫貪心不足了吧?
一介無足輕重的侍寵,郎君沒有磋磨已經是萬幸了,他居然還敢瞧人家婦夫恩愛扎眼刺心,放到外頭人家大約也就是一頓板子下去直接歸西的份了。也就是鳳未竟才那麼好性子,如果李鳳寧當年娶的是蕭端宜……
想起這個人,梓言就表情一凝,眉頭微皺。
不過……
“在驅蚊香袋裡藏了丁香,有意害鳳後孕吐”這種罪名雖然撇清起來並不困難,事實上不止李鳳寧,就連鳳未竟都一點沒有怪罪他,但是平白無故被人陷害一回實在不是什麼叫人高興的事。
梓言下意識轉頭看了眼主殿方向,雖然看到的只是假山。
怎生想個辦法,把他趕出宮去?
但是隻蕭端宜一個倒是不怕。什麼私通、讒言、泄密,在這皇宮裡想要陷害一個人實在是再簡單不過,只外頭那個蕭令儀卻叫人頭疼。
梓言在宣政殿日久,過手文書多了自然也能漸漸品出點味道來。蕭令儀爲人和才能並不見得如何出色,只那點忠心和家世十分難得。何況她自李鳳寧還單身隻影的時候就跟着她,情分自然也是有的。說起來蕭令儀雖還稱不上玉瓶,到底也好叫個官窯瓷碗,如果爲了打老鼠順便把瓷碗也給砸了,就怕李鳳寧會不高興。
能代替蕭令儀的成百上千,但是能同時抵上蕭、時兩戶人家的,卻少之又少。
梓言咬起了嘴脣。
但是要就這麼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梓言又心有不甘。
何況,蕭端宜不過還是個宮侍就敢這麼栽贓陷害他,除了那些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以爲是,只怕還有對於梓言原來那個身份的厭惡。
所以,就算他沒法成爲後宮君侍,也不能叫他在鳳未竟身邊多待……
“有話快說。”
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鑽進梓言的耳朵,叫他微愣了一下。
這是……
蕭端宜?
他在跟誰說話,爲什麼把聲音壓那麼低?
梓言輕手輕腳地站起來,貼着假山慢慢挪過去,然後朝外頭看了一眼。
果然是蕭端宜。
他與另外一個人正站在抄手遊廊中間視野最開闊的地方,除了假山後面梓言藏身的這一小片地方,可以看清整個園子。
因蕭端宜正面對着梓言的方向,所以梓言不敢太朝外站了,也所以站他對面那人,梓言只看到了半個背影。
是個宮侍,身量卻比蕭端宜還高。
“你還好嗎?”
然後,就聽那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女人的聲音!
梓言猛地瞪圓了眼睛,差點沒忍住就要一步踏出去。
棲梧宮裡怎麼會有女人?
“好,怎麼不好。”蕭端宜的聲音裡有着一股子冷硬,“九品侍官好歹有吃有穿,比起街頭賣字簡直天差地別。”
“豫州那種地方,委屈你了。”女人的聲音低低的,彷彿總有種意味不明的柔緩親暱在裡頭。
梓言卻愈發疑惑。
這語調對他而言實在是太熟悉了。
青樓裡那些恩客都喜歡拿這種語調說話,聽着彷彿柔情無限,其實內裡半點真心沒有。
只是……
誰會用這種語調對蕭端宜說話?
“閒話少說。”蕭端宜的語調頓時就平緩了下來,“你進來到底幹什麼來了?”
“上回你遞的消息倒是準,”那女人又說,“卻無甚緊要。”
“我在棲梧宮裡,哪裡就聽得到那麼多消息?”蕭端宜的聲音又不好聽了。
“接下去……”
接下去?
那女人也不知怎的,聲音陡然停了下來。
梓言只一頓間就知不好,可還沒等他來得及反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之後蕭端宜就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面色蒼白,胸口劇烈起伏着,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副恨不得目光化爲實質,直接把他胸口扎幾個血洞出來的模樣。
梓言也是一驚,心噗噗跳起來,可他到底面上還能裝出一副平穩的樣子。假山前後才幾尺遠,蕭端宜剛纔又站在視野最開闊的地方,此時要梓言張嘴說些假裝沒聽到的話,也實在忒假。
“泄露宮中消息是什麼罪名,”梓言眼睛微眯,“蕭二公子不會不知道吧?”略微鎮定下來之後,梓言打算詐他一詐。
如果能知道他到底泄露了什麼消息,那趕他出宮就有了最好的理由……
只是沒想到這個蕭端宜突然之間陰惻惻地一笑,在梓言怔愣的瞬間,突然朝外一個縱躍,尖聲大叫着摔了出去。
然後,“嘭”一下打橫摔進假山下的池子裡,濺起無數水花。
這……
梓言心下一涼,只能苦笑。
這下子麻煩了。
“啊——”
“落水——”
“有人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