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寧留在宮裡的這幾日,食宿上面不可能有人虧待她。只是一來李昱病重令李鳳寧心中的憂懼陡然爆發到了十分,她自己逼着自己日夜不停地連軸轉,二來也是因爲在宮裡就必然會直面某些她過去不曾親見的東西,愈發地令她感覺到心涼和無力,所以短短几日裡就令她覺得精疲力盡,就順勢同意了太女正君叫她休息的意思。
馬車在魏王府門口停下。
李鳳寧跨進門口之後,一路上見的人無論是門房還是僕婦,都是一副表情壓抑心情沉重的樣子。而她們對她的態度,似乎在過去的刻板裡添上了更加明顯的畏懼和討好。
李鳳寧眸光一冷。
她們的想法無非是怕陛下一旦駕崩,魏王便不再有聖寵而已。她們怕王府沒了如今的榮光也會牽連到她們,她們怕今後出門不能趾高氣昂只能夾緊尾巴,她們怕今後刮不到會讓人眼紅的油水罷了。她們的沉重與壓抑,絕對不是因爲李昱本身而來。
與宮裡一模一樣。
李鳳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太女正君本着一片好意,但是他卻不知道,整個魏王府裡能叫她放鬆的……
李鳳寧腳下走得不慢,這會功夫已經穿過東苑的門口。她偶爾間擡眼一看,只見正房門口站着一道淺褐色的身影。
李鳳寧腳下一頓,然後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她幾乎快步跑到他身邊然後迫不及待地,好像在寒冬裡顫抖的人看見了一件棉衣似的,用力抱住他。
本就是在等她的梓言,被她拉得一個趔趄幾乎倒進她懷裡,好不容易站穩了卻被她緊緊抱住,於是本來的微笑也變成一點訝然,“鳳寧?”
“我想你了。”李鳳寧把臉埋進他的肩上,於是聲音聽上去悶悶的。
一句話反而令梓言眉頭一皺。他皺着眉頭看了看李鳳寧,卻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在她耳邊輕聲說:“晚膳還有一會,先泡個澡去去乏?”
李鳳寧似乎沒聽到梓言在說什麼,隔了好長一陣才聽到她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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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言自聽到她的馬車到了王府門口就預備起來,這一會功夫所有東西都準備齊當,李鳳寧踏進門口的時候,甚至從滿屋子蒸騰的水汽裡聞到了寧神香的味道。李鳳寧去了衣飾踏進浴池,當熱水將她整個身體包裹進去的時候,她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靠着浴池壁,閉上眼睛。
李昱當時應該是急怒攻心才突然昏倒。而之後雖然太醫把她救了回來,卻是話裡話外都是說,李昱年紀老大生機虧損,即便現下能救回來,她也活不長了。
這些話,全是對着她說的。
李鳳寧多少明白,因爲她纔是整個勤誨齋裡表現最不理智的那個,所以太醫纔會對她反覆暗示,不過是希望她能有點準備,真到了那個時候不要過度傷心而已。五天過去之後,特別是在她精疲力竭之後的現在,最初清空一切思緒的震驚憂懼的確是沒那麼重了,但是取而代之的無力感卻漸漸濃重起來。
那是她至親的人,她願意用盡一切方法去挽留她。但是……
她能做什麼呢?
濃重的無力感再度升起。
就在李鳳寧眉頭越皺越緊的時候,她身後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衣物響動,再接着,梓言踩進了浴池。
他穿着貼身的褻衣。絲質的衣裳本來輕飄飄地覆在他身上,入了水之後貼在皮膚上,映出裡面瑩白如玉的皮膚,還有他骨肉均停的腿。
李鳳寧看着他,而他只是靜靜地站在浴池的另一邊,然後看着她。
她不需要聽任何人說任何話。
她知道人有生就有死,她知道人生七十古來稀而李昱年過六十,她知道她不是神仙逆不了天改不了壽,她更加知道李昱是個兢兢業業的皇帝,如今的赤月至少四境安平。
這些事她都知道,所以梓言就什麼都不說。他只是把她可能需要的東西全部準備好,然後放在她的手邊,只要她想用就能用。
比如浴池,又比如,他自己。
所以李鳳寧的迴應,只是向他伸出了手。
梓言走了一步,握住她的手,然後在她面前跪坐下來。李鳳寧只是手上略微使力,梓言就依進她的懷裡。
“找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住下來,”李鳳寧環住梓言纖細的腰,“我去種田,或者做點小生意來養你好不好?”
在說出這句話之前,李鳳寧從來沒有這種想法。但是在說出口的時候,她突然就渴切起來。魏王府還有“李”這個姓氏,對她來說從來就是重到她無法呼吸的負擔。
“好。”梓言輕輕巧巧地就答應了下來。
雖然明明知道梓言一定會答應,但是在這聲回答在她耳邊響起的時候,李鳳寧仍然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所以她伸手捧起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
“我會做飯,還會一點繡活。”梓言的眼裡卻一片平靜,還有認真,“總能幫補一點的。”
“或許一輩子我也賺不到可以讓你穿金戴玉的銀子。”李鳳寧的聲音裡添上了一點點的輕鬆。
“在你偷看俊俏小郎君的時候,我就可以撒潑打滾說你沒良心。”梓言彎起脣,在她脣上啄了一下。
“她總算做了一件好事。”李鳳寧眼裡的笑意如煙花一樣一閃即逝。
梓言沒有問這個“她”是誰,只是拉下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然後把臉貼在她肩上。
淺淡的笑意過去之後,之前的疲累又再度回撲。她摟着梓言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說:“進宮的那天,我只說了一句一團散沙,誠郡王就一副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出去爭搶的樣子。”她的聲音還算柔緩,卻流出了濃重的沉鬱,“安郡王從頭到尾就是不鹹不淡,不要說擔心了,就是她待在那裡也只是敷衍了事。楚王與大姐姐不合,兩個人幾乎見面就吵架。就連她……”李鳳寧的聲音輕弱了下去,幾乎連梓言都要聽不清楚,“那天她看着陛下的臥榻表情很奇怪,一會像是難過,一會又很冷漠……”
閉着眼睛的梓言默默收緊了手臂。
“沒有人在擔心陛下,沒有人……”李鳳寧的聲音裡一片茫然。
“鳳寧……”梓言終於忍不住擡頭看她,眼裡一片心疼。
“那個位置就那麼重要?”即便整間屋子也只有她和梓言,她依舊壓低了聲音,“做皇帝就真的那麼重要?”
梓言正要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砰砰”的拍門聲,“大小姐,大小姐,宮裡來天使來了!殿下請您快些出去一起接旨。”
聖旨?
李鳳寧看了眼梓言,梓言比她更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李端常在燕州,而李鳳寧常進宮,所以聖旨下到魏王府的情形非常少見,少見到了在李鳳寧的印象裡還是第一回。
不過,再詫異也不能怠慢了聖旨。李鳳寧連忙起身着衣,待她收拾整齊再去到李端所在的正院正堂時,已經過去不少時間了。
“有勞……”李鳳寧告罪的話一頓,“曹內侍?怎麼是您過來?”
眼前這姓曹的中年男人正是內侍監的領頭,官位非常不低。他管着宮裡所有的宮侍,就算在李昱面前也不用他服侍,不知怎麼竟然叫他過來傳旨,李鳳寧愈發覺得奇怪了。她不由朝李端看去,而李端顯然也不明白。
曹內侍笑眯眯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看着李鳳寧道:“有陣不見大小姐了,奴家雖然也想念得緊,還是正事要緊些。”他一邊說,一邊雙手捧住一卷明黃色的物什,朝李鳳寧眼前送了點。
“那是自然。”李鳳寧點了點頭,待李端也起身後,她站到了李端的右後方一步遠的地方。
“聖旨下,”曹內侍說,“魏王李端,魏王府李鳳寧跪迎。”
跪迎?
李鳳寧一邊依言跪下,一邊卻忍不住皺了下眉。
居然這麼鄭重其事……
“魏王李端忠厚淳忱,魏王君殷氏溫良恭謹,實爲天下婦夫典範。惜殷氏久無所出,爲王嗣計,朕出繼幼女爲魏王嫡長。”
這幾句簡單的話落進李鳳寧耳裡,最初的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完全沒聽懂。
她爹爹“久無所出”,然後,陛下就把她的女兒過繼給……
李鳳寧不顧曹內侍的聖旨還沒有讀完,猛地擡頭看向李端,可惜她只能看見李端的背影,根本看不見她的表情。
“……天有定數,雖非嫡正,魏王血脈亦終得延續。朕不忍魏王無嗣,亦不忍非嗣,是以再召女還宗,以正魏王嗣之名。”
身體的某個破洞裡,血液在一點一滴地流逝。然後深秋的寒冷,毫無剋制地席捲她整個身體。她擡頭看着曹內侍一張一合的嘴,又看看李端恭謹端正的背影,心裡只覺得一陣冷過一陣。
不是的……
她是李端和殷蓮的女兒,她是李昱的姨甥女,她不是……
她不是被李昱送給李端,現在又要收回去的女兒!
“大小姐,哦,不,是五殿下,”曹內侍繼續笑眯眯地看着李鳳寧,雖然這會他的笑容只讓她覺得非常假,“恭喜五殿下。”
李鳳寧動了動嘴,卻沒能說出任何話來。
“有勞天使。”李端的聲音聽着卻非常鎮定,彷彿剛纔那道聖旨只是賞賜了些常見的小東西似的。
曹內侍看看李鳳寧,再看看李端,頓時笑容更深了些,“五殿下侍奉陛下辛勞,奴家就不打擾了。”
“來人,送天使。”
“聖旨……”在曹內侍走出正堂後,李鳳寧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是什麼……”
從來都伶牙俐齒的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話都說不利索的一天。只是再多的慌亂和不可置信,在看清李端的神色之後都瞬間消失。
全部轉成一塊沉重冰冷的巨石壓在她胸口。
“你聽到了。”李端從語氣到表情都很淡然,“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喀拉。
喀拉喀拉。
身體的某些地方傳來碎裂的聲音。
她自小就孺慕着李端,爲了能得她一句稱讚,她發瘋似的讀書。或許是因爲期待太多,導致的失落也太多。八歲那年她在燕州王府門口聽到那句“殿下只有一個孩子”成了她的心魔,她的夢靨。她怨恨李端對她的無情,恨到她甚至想通過科考離開王府。
而現在,她可以承認,在她心底深處或許還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存在着一點奄奄一息的星火。她仍然在期待她的母親有朝一日能對她好一些,她們之間能像普通的母女那樣相處,否則她也不會因爲李端不信她而一次次地傷心氣惱了。
但是今天……
李鳳寧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陣發黑。
在這樣的聖旨前,李端居然一副如此冷淡的樣子。她應該是早就知道了,不,或許根本就是她去求的陛下。
她哪裡是“不喜歡”她。
李鳳寧努力彎起嘴角
她根本是討厭到非讓她消失了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鳳寧比較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