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時,馬車正好進入一個鄉間小鎮。
段霆天找到一家小客棧,便決定在此落腳過夜。
客棧有些簡陋,但卻又新鮮美味的菜餚。路映夕看着滿桌熱騰騰的蔬菜和野味,忽然心頭髮酸。還記得去年冬日,她生辰之時,有人紓尊降貴爲她親自下廚。那大概是她嘗過味道最糟的蔘湯,但卻是最被她銘記的一道菜。而當日爲她洗手作羹湯的那個人,如今在哪兒?可還在這世上?
飯桌的另一端,段霆天望了她半晌,見她顧自垂頭出神,刻意咳了兩聲,溫情脈脈地吟詩道:“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
路映夕緩神,擡眼覷他,但不作搭理,默默舉筷進食。
“路妹妹,我聽說渝城府衙裡的那條地道被填了?”段霆天夾了兩口菜,慢悠悠地道。
路映夕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沒想到慕容宸睿一世英名,最後卻落得活埋的下場。”段霆天似無限惋惜地嘆道。
路映夕臉色微沉,擱下筷子,直視他,道:“當時地道里並沒有人。”
“是嗎?”段霆天不以爲然地扯了扯脣角,“路妹妹之前不是說沒有救出慕容宸睿嗎?難道他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我折回地道時,裡面的確沒有人。”路映夕堅持地重申。
“也許是你沒有尋仔細。”段霆天與她唱反調,一口咬定慕容宸睿必死無疑。
“不可能。”路映夕沉着聲反駁。她不相信慕容宸睿已死,也正是抱着這個希望,她才能抑制住心底的恐慌和悲慟。
“爲何不可能?”段霆天非要與她爭辯到底,再道。“當時地道里必定漆黑一片,也許慕容宸睿昏迷在哪個角落裡,被坍塌的泥土掩蓋。在莊守義派人填土之前,他可能就已遭活埋。”
路映夕抿緊了菱脣,雙眸中閃動倔強固執的水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她絕不相信!
“路妹妹,你再想想,以你對奇門遁甲的研究,如果地道里另有出口,你又怎麼會沒發現?”段霆天似乎存心要刺激她,兀自繼續道,“連你都束手無策,那麼這世間還有何人能救慕容宸睿?或許南宮兄比你更諳五行奇門之術,但他遠在皇朝西關,如何分身前來?所以——”
他停口,微眯眼眸看她。
路映夕不吭聲,重新舉筷,埋頭用飯。
段霆天盯着她片刻,嘴角浮起一絲意味莫名的笑。
膳後,路映夕進房歇息,腦海中不斷迴盪方纔段霆天說的那番話,眼眶微微泛紅。原來她這樣害怕,怕此生再也見不到那個人。如果可以向上蒼祈願,她寧可與他生離,也不要死別。縱然各自天涯,亦可遙對祝福。可是現在一顆心高懸着,不知何時才能着地。
叩——叩——
敲門聲響起,伴着段霆天爽朗的聲音:“路妹妹,決定好了嗎?是否要種‘靈機’?”
路映夕沒有應聲,靜靜地前去開了房門。
“如何?”段霆天斜倚在門邊挑起一邊眉毛,戲笑道,“你若不信我是一個君子,可以將我的眼睛蒙起來。”
“段兄不惜出力又出血,當真無所求?”路映夕亦淺淺一笑,回話道。
“自然是有所求,但絕非偷香竊玉。”段霆天笑得不拘,坦率直言道,“路妹妹現今的價值,遠遠不止於絕世美色。”
路映夕靜默了會兒,而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段霆天踏入房間,鎖上房門,出邊噙着一抹出奇歡悅的笑意。
“段兄,請坐。”路映夕指向簡樸的木牀,落落大方。
“失禮,失禮。”段霆天一邊作揖,一邊走到牀沿坐下。
路映夕擡手抽下發髻上的綾緞,撕成兩段,將其中一段遞給他。
段霆天心領神會,揚了揚脣角,不羅嗦地自己蒙上了眼睛。
路映夕在心中無聲一嘆,上了牀盤腿而坐,也綁帶矇眼。爲了腹中孩子,她不得不接受段霆天的幫助。如此應該不算失德吧?
她背對着段霆天,聽到窸窸窣窣的寬衣聲,不由生了幾分尷尬感,面頰燥熱。
“路妹妹,該你了。”身後傳來段霆天低沉的聲音。
路映夕身軀微僵,手指緊楸着衣襟,良久無法動作。當初師父爲她種靈機,她雖覺羞赧窘迫,但並無愧疚感。可是今日,她覺得很難做到……
“路妹妹,你放心,我確實蒙牢了眼睛,絕不偷看。”段霆天似知她的心情,溫聲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腹中的孩子,沒有人會怪責你。”
路映夕暗暗咬牙,手一拉扯,外罩衫脫離在牀畔。
只穿一身單薄的內裙,她輕微地瑟縮了一下,心裡不期然閃過一個念頭。慕容宸睿曾經十分介懷師父爲她種下靈機,若他知曉她又一次……會否暴跳如雷?
想到那平素冷靜內斂的男子暴怒的模樣,她抿着脣笑了笑。只要他活着,她不介意被他罵得狗血淋頭。
思緒轉移,故而心情略微放鬆了一些,她緩緩褪去衣裙,半邊香肩**出來,因爲背對,所以她看不見段霆天正笑得邪氣而惡劣。
“段兄。”路映夕突然頓住寬衣的舉動,清聲道,“你若敢偷窺一眼,莫怪我毒瞎你的眼。”
“不敢,不敢!”段霆天誠惶誠恐地回答,但嘴角笑意不減。事實上,他的確沒有解開綁帶,不過這不重要。試想,當一個男人看見自己的妻子一絲不掛,與另一個赤身的男人獨處一室,會是和感受?就算他們什麼也沒有做,也足夠那男人憤恨得想殺人。
路映夕一直留意着背後的聲響,確認段霆天沒有摘解綾帶,才謹慎地褪去內裙。
雪肌如玉,她的身上只餘一件褻衣,幾乎無法蔽體。
就在此時,她耳朵一動,驚覺異響!
正欲穿衣,頸上陡然一麻,一隻溫熱的手掌貼熨上那朵褪色的芍藥。
“附近有人!”她咬牙切齒地低聲道,“段霆天!現在不是適當的時機,萬一有人闖入怎麼辦?”
“有人嗎?我沒有察覺。”段霆天一派無辜,另一手摸至她的頸項,扯落她的褻衣繫帶。
路映夕忿然至極,但頸上已有真氣灌注,且隱約聞到空氣中有一股血腥味,心知段霆天已經割破手腕,此時不能半途而廢。
“路妹妹,忍一忍,我要用匕首劃破你頸上的穴位。”段霆天解釋道,“我只會碰到你頸項的肌膚,絕對不會故意遊移。當我注血給你的時候,你我同時運氣,不論發生何事,都不可停下。”
路映夕不作聲,只輕輕地點了下頭。
只是瞬間,頸上微微疼痛,旋即就被熱暖的氣流覆蓋。
兩人凝神運氣,血腥味瀰漫開來,房內升溫,熱氣流竄,兩人的額上頜身上都有汗珠滾落。
原本離得尚遠的異聲,逐漸靠近,近得已至房門外。
路映夕不禁分神,雖然房門已經上鎖,也吩咐過店小二莫來打擾,但是聽房外的腳步聲分明是懂武功之人。難道是綠林劫匪?
“專心!”段霆天勉力發出一聲提醒,已是熱汗滿身。
驟然間,“嘭”地巨響,房門被人踢開,但隨即又聽見房門被關上的聲音。
時間拿捏得極巧,段霆天收勢調息,然後慢吞吞地穿好衣衫。
路映夕內心慌恐,強自鎮定地快速穿衣,繼而摘下矇眼綾帶。下意識地,她扭頭看向段霆天,確定他從頭至尾沒有解開綾緞,纔再轉頭向房門口看去。
這一看,頓時癡愣了。
一時間鴉雀無聲,寂靜得彷彿時光凝滯。
惟數段霆天最悠然,到了此時纔不疾不徐地摘下綾帶,好整以暇地望向房門。他勾着脣角,心道,他可是做足了君子,半分便宜都沒有佔,而且還獻血獻真氣,助人爲樂。
門口站立着的那個男人,背貼着門板,似是要擋住外界的視線,然而其實他早已本能地將房門關上。他的神情陰沉得駭人,一雙深眸冷冽如冰,但又像是藏着兩簇熾烈的闇火,騰起暴戾的熊熊焰芒。
路映夕被他直盯盯地瞪着,心跳急促混亂,萬般情緒交融在一起,難以分清是喜是驚或其他。
“路映夕!”低而森冷的喝聲驟響,令人神思俱震。
“宸……”她訥訥地換他。
但他卻毫不理會,鋒銳的眸突然一轉,如利刃般射向一旁看好戲的段霆天。
“想要哪一種死法,我讓你自己選。”他一步一步地逼近牀鋪,周身挾着一股陰森的寒氣,眼神狠厲而肅殺。
段霆天暗自一怔,雖然他早備好後路,但卻沒有料到竟會看到慕容宸睿如此陰狠戾氣的一面。
“你不選,就由我替你決定。”冷冷的嗓音,仿如凜冽寒風,刮過人的臉龐都會一陣生疼。
段霆天見她極爲緩慢地擡起右手,心知此掌必是一招斃命的凌厲招式,忙開口道:“等等!你若殺了我,路妹妹也沒有活路!”
此話一出,房內剎時陷入更加冰凍的僵冷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