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共處一室,氣氛靜謐得有些古怪。
南宮淵靠坐在木板牀上,微合雙目,臉色蒼白,靜靜調息。
路映夕和慕容宸睿站立在牀側,互望一眼,無言地一同退出了客房。
待到外面的空地,路映夕才輕聲開了口:“宸,你如何想?我該怎麼做?”
慕容宸睿揚起眉梢,喜怒難辨,回道:“你打算如何?”
“師尊說,緣聚緣散不可強求,但他偏又如此刻意……”路映夕微微凝眉,深感無奈與憂心。
“或許前輩正是要南宮淵明白這個道理。”慕容宸睿淡淡道。
“以師父的性命作代價?”路映夕無法苟同,吧氣道,“如果師尊願意,也許能夠治癒我的舊疾,但此事我並無強求之念,可是師父的情況危急,怎能兒戲?”
“倘若前輩最終還是不肯現身施以援手,南宮淵會如何?”慕容宸睿輕眯眸子,疑問道,“毒素將會攻心?”
見他眸光深沉,路映夕心中一突,直言反問道:“宸,你是否希望師父無救?”
慕容宸睿凝睇她,緩緩地勾動薄脣,掠起一抹冷誚的弧度:“朕固然是不希望多留一個敵人於世上,但也不至於趁人之危。他捨身救了你,於情於理朕都應多謝他此次的所作所爲。”
路映夕斂眸低聲道:“若是你不介意,我想暫且答應師尊的要求,等到師尊替師父診治之後,再向師尊致辭歉。”
慕容宸睿的神色頓時一冷,抿脣不吭聲。
路映夕伸手握住他的大手,徐徐擡眼,再道:“只是權宜之計。我知道這樣做令你爲難,但師父是因救我而中毒,我不能置身事外坐視不理。”
“路映夕。”慕容宸睿突然連名帶姓地叫她的名,語聲透着涼寒,“若你的記性尚好,你仔細回顧往昔,朕是怎樣待你,爲你做過多少次妥協退讓。而今日你要當着朕的面跟南宮淵走?”
聞言,路映夕越發用力的握緊他寬厚的手,誠懇解釋道:“此次不同,是爲恩情,無關風月。”
“如此說來,你曾經確是爲了‘風月’?”慕容宸睿冷淡睨她,任由她握着手,沒有掙脫也沒有反手握緊。
路映夕忽覺窘然,垂首低低地道:“曾經的感覺,真實存在過,不能因爲後來的轉變而去否定它。就如同從前你對姚凌的感情,無論之後發生多少事,都不可抹煞當初的那段歲月。”
慕容宸睿眉毛一挑,深眸中隱隱泛起一絲笑意,口中卻冷冷道:“你這是要與朕清算舊賬?朕和姚凌自此劃清界限,再不會有情感糾葛,而你呢?”
路映夕低着頭嚅嚅道:“相救之恩,師徒之誼,相處之情,這些都不可能無故消失。”想了想,她忽地擡起頭來,肅然道,“人生在世,並非只有‘愛’這一種感情,其他感情同樣彌足珍貴,還望皇上理解與包容。”
“你的意思是,你愛的是……朕?”慕容宸睿拖長語調,問得不疾不徐。
路映夕微咬下脣,匆匆一點頭,當作回答。不自覺間,臉頰滾燙起來,染上兩糰粉色的緋紅。
慕容宸睿卻並未輕易放過她,追問道:“爲何不出聲?你若不把話說清楚,叫朕如何放心甘願地讓你跟南宮淵走?”
路映夕聲音輕淺地道:“我已回答了。”
慕容宸睿無聲地揚起脣角:“你何時回答了?朕什麼都沒有聽見。”
路映夕皺眉,舉眸瞥他一眼,驀地恍然大悟。他是在誘哄她說那三個字?
心中逐漸明朗,她淺淺一笑,道:“有來無往非君子,剛剛我已點頭,宸,現在該你回答纔是。”
慕容宸睿不料被她反將一軍,一時無語,他也不過是想聽一句情話,可是要從她嘴裡撬出一言半語的甜蜜話卻這般困難。
路映夕漾着微笑,沒有迫他回話,轉移了話題道:“師尊說留下靈藥在客棧裡,我們先找一找吧,說不定不需走那一步棋。”
慕容宸睿保持默然,隨她拉着他四處尋藥。
而客房之內,閉目靜氣的那人聽着外面的腳步聲漸遠,幽幽地睜開了眼眸。
俊雅的面容愈加顯得慘白,一雙深幽的黑眸彷彿望不見底的淵潭,所有酸楚痛苦悲慟的情緒都埋藏在潭底,不易被人察覺,惟有獨自忍受。
其實他早已知道,今生無望。但情根已生,豈是說拔除就能拔除?師尊說得對,他確實是一個癡傻之人。
緣聚緣散自有定數,若多強求一分,便會折福。他不是不明白,只是情難自己。
黑眸中波光閃動,隱有潮溼的光澤,他輕輕地閉眼,一貫淡泊的眉宇間浮現幾許悽清。
路映夕和慕容宸睿找遍整間客棧,尋得十分仔細,費時甚久,直至天色暗下,依舊一無所獲,不禁泄氣。
“難道師尊騙我們?”路映夕翻着廚房的鍋鏟與碗碟,一邊懊惱地喃喃道。
慕容宸睿見她蹙眉煩心的模樣,正欲說罷了,耳邊突然聽見極細微的異響,猛地扭頭望去,廚房門口已有一人神出鬼沒地站立着。
“徒孫丫頭,你這可就不對了,居然偷偷在背後罵我老人家!“兩道白眉一擰,頗有幾分不悅樣。
路映夕偏並沒有一看,忙擱下手中的碗盤,急急朝老者走去,生怕他一下子溜了。
“丫頭,別過來!“老者倏地大聲一喝。
路映夕驚愣止步,疑喚:“師尊?“
老者卻嘻嘻地笑起來,慢條斯理地道:“丫頭,你那點小心思就省省吧,如果要我替傻徒弟治療,你就得跟他去霖國。你需知道,這一去,你怕是難以再離開了。入得霖國境內,可容不得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過有件事你大可放心,待你腹中的娃兒出生,我自會送他去皇朝,斷不會讓小小娃兒犧牲於權鬥之下。”
此番話說完,老者斜覷嚮慕容宸睿,見他一臉黑沉,便笑得越歡,好整以暇地捋着白鬚等待路映夕的回答。
路映夕定神沉靜地回道:“敢問師尊,如此做法究竟爲何事?當真是爲了師父好?這樣強求,照師父的性子,他會開心嗎?就算映夕同意去霖國,然卻身在心不在,那會是師父所想要的嗎?師尊何苦硬要叫三個人痛苦。”
老者靜默了會兒,拂鬚頷首道:“丫頭,你倒是看得極爲通透,只可惜還有人堪不破。”
“師尊的言下之意是指師父看不透?”路映夕心生幾分不解,她自是知曉師父對她有情,但有師尊所說的這般嚴重嗎?中毒之事,如果換作是她,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救師父。這種以及推人的想法,並不適用於感情之事?
“丫頭,你莫看淵兒平素沉穩淡然,實則卻是性子極犟的人。”老者吧了口氣,目光似是飄遠,望入遙遠的舊日時光裡去,“當年他在創派祖師的遺像面前起過誓,畢生效忠玄門,此後即便他發覺自己的身世,也仍不變心志,不毀誓言。他是那種一旦認定就永不悔改之人,這性情也許是他們姚家的遺傳,不過淵兒天性淳厚,且又內斂隱忍,與那姚凌卻是本質迥異的。”
路映夕安靜聽着,聽到此處,不由瞥了慕容宸睿一眼。
觸上她的眼光,慕容宸睿回以淡淡一笑,神色沉着平常。
“過於壓抑自己情緒的人,是了易鬱氣結於心。”老者繼續緩慢地說道,“與其日日煎熬,年年苦楚,倒不如一刀了結,自此海闊天空,再無牽掛。”
“如何了結?”路映夕啓口輕問。
“如何了結,皆看當局者如何做。”老者眼中顯露清朗的光芒,睿智而悠遠,“丫頭,你是聰慧之人,應能想到妥善的方法。莫令你愛之人爲難,莫令愛你之人痛苦,這是你該學着去做的事。一味被動地接受,一味順勢而爲,終會傷人傷已。“
路映夕一怔,心頭微震。她的確是這樣的人,說穿了便是過於自保,亦是自私。
老者臉上正經的表情維持不了多久,又變作搖頭晃腦笑眯眯的樣子:“丫頭,今夜淵兒就會毒發,你自己看着辦吧!”
話音方落,身形一動,頃刻間人就已遠去。
路映夕欲留已晚,徒然嘆息。
慕容宸睿沉默地注視她,心中暗自回味老者那番一針見血的話。映夕的性格上確然有着那一種缺點,吝嗇付出感情,或者說是害怕付出,若不是他主動去靠近,恐怕他們至今還是敵人。可也因爲她這樣的性子,她與南宮淵之間的朦朧情愫無法萌芽,更無法結果,於是他纔有了擁有她的機會。
其實,她與他何其相像。都需經歷長長的一段歲月,才踏上人生真正要走的路途。
“映夕。”他低沉地喚她,走近牽住她的手,“這次不要問朕該怎麼做,你自己去想。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麼,朕都不會怨你。”
路映夕仰望他,回以嫣然淺笑。
可她的手心卻滲出冷汗來,心跳紊亂,似是緊張又似是惶恐。她應該“一刀了結”嗎?會否太殘忍?師父是否承受得住?到底怎樣做,纔是不令她愛的人爲難,又不令愛她的人痛苦?
澄明晶瑩的眸子漸漸蒙上一層迷霧,茫然而猶疑。
慕容宸睿並沒有再出聲,只是握緊她的手,與她纖細的手指想扣。
他已與過去告別,而現在輪到她。屢次的風風雨雨過後,他們是否依然能攜手並肩地走下去。他會靜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