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又是一怔——藍田關的野花……
擂臺選護衛那天的題目,他竟然一直都記得。
其實她當時認定他會拒絕,出這個題目只是爲了讓他知難而退,誰知道經過那一場戰役,李扶舟的心思似乎也有了變化,似乎真的下決心拂去昔日陰影,想要明明白白走到她面前。
她忽然覺得心中微微一緊。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很多最初美好的事,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曲折,偏離了方向,似乎便再也回不了原先的軌道。
她沉默了一會,手指慢慢落下去,落到他摟住她腰的手背上。
李扶舟似乎屏住呼吸,在等待。
太史闌正要動作,忽然頭頂風聲一響,背上一緊,人已經被拎起,隨即容楚的聲音,笑吟吟地傳來,“你兩人這樣掛在崖邊太危險了,起來吧!”
他毫不客氣將太史闌從李扶舟的懷中拽出來,落到實地也並不放開她,順手點了她穴道,把她甩到自己背上,“下山!”
“容楚!”太史闌聽見下山兩字,看看原地不動對她微笑,眼神卻充滿不捨的邰世濤,瞬間怒火中燒,“你沒聽見我先前的話?世濤怎麼能留在這裡?讓他跟我們走!”
“我會爲他安排好藉口,紀連城那個笨蛋不會懷疑他,你放心。”
“我放什麼心?”太史闌很少有這揚奔騰的怒氣,腿不能動,一拳擂在容楚肋上,“你爲他安排過什麼?今天他差點死了,上次我去罪囚營,你知道他受的什麼罪?”
容楚將她夾着往山下走,步子很快,並不回答,太史闌扭頭要呼喊邰世濤,容楚手指一掰,她的腦袋就轉不過去了。
太史闌一低頭,咬住他手臂,齒尖還沒用力,容楚手指一拂,她臉頰痠軟再也咬不下去。
“別硌壞了你的牙齒。”容楚腳步不停,淡淡道。
太史闌這下真的生氣了。
“容楚。”她越生氣,越顯得冷峻,眼神裡煞氣四射,“我知道你是爲我好,我知道你要放長線釣大魚,可是自以爲是的給予,不是聰明人會做的事。世濤不能留下來,太危險,容楚,我再說最後一次——放——下——我。”
容楚忽然停住腳步。
這裡已經走過一截山道,進入了一處濃密的樹蔭,他剛纔夾着太史闌走得飛快,李扶舟和司空昱避嫌,都沒立即跟上來。
容楚四面看看,將她往地下一放,發出一聲古怪的哨音。
黑暗中慢慢有了響動,隨即幾條人影出現在林中,並沒有說什麼,都默默向容楚行禮。
藉着不太清晰的光線,太史闌看見這幾人身上穿的都是天紀軍的軍服,但是奇怪的是,有人穿的是精兵營的軍服,也有人穿的是罪囚營的。
太史闌覺得前頭一個穿罪囚營軍服的矮個子士兵看起來有點眼熟,仔細想了一會,在那士兵向容楚躬身行禮時,恍然大悟。
這個好像是她去罪囚營探望世濤時,曾看見的那個扶起世濤的人。
這人怎麼會現在出現在這裡,精兵營和罪囚營的人怎麼會應容楚召喚,一起出現在這裡?
太史闌慢慢打量那些人的神情,心中若有所悟。
“怎麼樣?”容楚並不看她,直接問那些人。
“主子放心,一切都好。”
“剛纔你們在哪裡?”
“我等今晚沒有接到後山巡視任務,無法接近邰世濤,不過沒有任務的兄弟都想辦法悄悄溜了出來一路跟上,剛纔我們就在山崖邊。”一個士兵掂了掂手中的繩索,咧嘴一笑,道,“放心,來得及。”
“嗯,記住,你們不管方便不方便,任何時候不要讓邰世濤單獨行動,務必保護他的安全。”
“是。”
“下去吧。”
士兵們躬躬身,又迅速消失在樹叢深處。
容楚始終背對着太史闌,月色下身影修長而峭拔。
他並沒有怒氣,也沒有向太史闌再做任何解釋,但這些軍人,已經說明了一切。
太史闌知道,想在天紀軍裡安插人談何容易,更何況還能安插到精兵營裡,這些人想必也是容楚的重要暗樁,如今都拿來保護一個邰世濤。
於無人處他沉默做的,比他說的更多。
太史闌默默無語,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終於想定了要說什麼,大步走到他身後,正要開口,身後腳步聲響起,李扶舟和司空昱已經趕了上來。
也便只好不說了。
三個男人把她夾在當中往山下走,好像生怕她再回頭要拽回邰世濤,太史闌踮腳回頭,從司空昱高高的肩膀上看見邰世濤的臉,少年立在原地對她微笑,眼神晶亮晶亮。
太史闌只望了那麼一眼,迅速回頭。
帶不走他,便不再牽絆,她日後也不會再提同樣的要求,世濤在默默努力保護她,那麼她也默默努力強大自己,終有一日,她也可以保護他。
走不了多遠,容楚的龍魂衛趕來接應,容楚皺着眉,似乎有點不滿的樣子,大概覺得龍魂衛來得慢了些,太史闌卻覺得,龍魂衛已經很牛逼了,雲臺山範圍何其廣泛,互相之間又不能發射信號通知,龍魂衛能這麼快就判斷出可能路線,找到這裡接應,已經很了不得了。
有了龍魂衛,下山就沒有什麼問題了,一部分護衛出沒于山中,引走了各路追兵,行到半山腰,李扶舟的屬下前來接應,帶他們走了另外一條更爲隱秘的路,這座山本來就以曲折詭奇聞名,康王因其地形特異,做了開發,依山而建流雲山莊,但還有很多路,是他手下能工巧匠也沒能發現的,太史闌看着李扶舟輕捷的身影在山路上繞來繞去,不由暗贊這些江湖人士,難得對雲臺山的地形也這麼熟悉。
李扶舟的這些屬下,十分沉默神秘,個個面紗遮面,頭戴斗笠,走在她身側的是一個高挑女子,好幾次似乎想要靠近她,但是都被李扶舟有意無意地隔開。
太史闌想起先前李扶舟在吊橋上說的話,忍不住問他,“你要回家族了?是回去接任家主?”
李扶舟微笑,點了點頭,那高挑女子卻忽然回頭,似乎想說什麼,只是一接觸到李扶舟目光,頓時住了嘴。
太史闌好像沒看見她的動作,欣慰地點點頭,道:“也好,日後你就是武林大佬了,以後江湖再見,還請多加關照。”
李扶舟淺笑,“好。”
“如果我有什麼事需要幫忙,也請李家主不吝伸出援手。”
“那是自然。”李扶舟還是微笑,並盯了一眼又要回頭講話的高挑女子。
司空昱也奇怪地回頭對太史闌看了看——這女人驕傲自信,從不求人,這話聽着真詭異。
其餘李扶舟屬下,腳步都似乎重了些。
太史闌還沒完。
“聽說李家掌管勢力雄厚的武林堂。”她輕描淡寫地道,“我和西局鬥成這樣,只怕將來會有大麻煩,萬一人手不夠,還請李家主借幾個人給我使使。”
“好……”李扶舟的話還沒說完,那高挑女子終於忍無可忍,冷然回首,“太史姑娘,你的要求提完沒有?”
“嗯?”太史闌瞧着她,“與你何干?”
“與我無干。”那女子冷冷道,“不過我李家的人,又與你何干?你憑什麼對少爺再三要求?你已經給少爺帶來了天大的麻煩,還好意思……”
“韋雅!”
那高挑女子對李扶舟躬了躬身,道:“是,少爺,韋雅回去後自會向刑堂領罪。”再起身時依舊直視太史闌,“太史姑娘。山高雲深,曲水十八。希望你看得見眼前浮華,也能看見別人在背後爲你承受的一切。李家雖僻處江湖,但江湖從來不遠。”
太史闌凝視着她,微微頷首,“我會看見的。”
李扶舟在她身後默然,容楚攏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麼,李家的屬下沒有人再說話,都走到前頭開路,這些人和李扶舟很像,都內斂而沉默,行動利落,周身散發一種神秘又安靜的氣韻。
太史闌注意他們的行路方式,和來去如風的彪悍龍魂衛不同,這些人行動似乎帶着天生的隱密性,周全細緻,能發現常人不能發現的精密點,太史闌就看見一個矮個子男人,走到一半忽然招呼衆人躲避,而四周根本沒人,太史闌仔細一找,才發現對面不遠山崖出現搜索隊伍,也不知道是紀連城的還是康王的,那些人並沒有舉火把,卻忘記把武器塗黑,刀鞘上的銅吞口被月光反射,投在這邊的翠葉上,不過一個小小光斑,就被李扶舟屬下遠遠察覺,而李扶舟這個屬下招呼衆人躲藏的地方,看似一覽無餘,但換個位置從對方的角度來看,絕對是視線的死角。
這些事說起來不稀奇,但倉促之間這樣的謹慎和反應,足可見李家隊伍的素質不凡。
這樣的一羣人,足可走遍天下,但太史闌卻感覺到他們心事重重,輕捷的腳步掩不住沉重的心思。
李扶舟,或者李家,發生了什麼?
這麼倉促地要回去,是有什麼變故嗎?
太史闌想起邰世濤告訴她,江湖十年大比換血在即,李家的準備,做好了嗎?
她看了看李扶舟,他還是那從容平靜的模樣,想從他嘴裡知道什麼,不可能了。
太史闌陷入沉思——山高雲深,曲水十八,什麼意思?
……
一路繞行,到山下的時候,天邊晨曦初露。
衆人是從一處山坳出來的,隔着不遠,就看見紀連城的軍隊,駐紮在不遠處。
“這裡應該已經安全。”李扶舟在太史闌身後道,“太史……我便在此地,向你告別。”
太史闌立即回身,正好李扶舟伸手,不知是打算拍拍她肩頭還是摸摸她頭髮,她這一轉,李扶舟落下的手指,便撫在了她臉頰上。
李扶舟的屬下們立即默默退開,卻又很有默契地圍成一個圈子,擋住了容楚和司空昱。
那邊龍魂衛卻豎起眉毛來了,不動聲色走近,要用肩膀擠,被容楚一個手勢給攔住。
兩邊手下暗潮洶涌太史闌並沒有在意,她只是一怔,下意識一偏頭。
李扶舟的手指並沒有縮回去,順着她這一偏,撫摸過她的頰,又落到了她頸項上,隨即雙手手指向後一掠,捧起了她微微有些凌亂的髮絲。
然後他身子微微後傾,捧着她的發,仔細端詳了一下,微微笑道:“太史,你這樣真的很美。”
太史闌抿脣不語,手指剛剛擡起,李扶舟迅速地道:“別,讓我再看一眼,看多一眼。”他語氣忽然微微蕭索,“……這一眼過後,也許很久不得見,也許終生不得見,太史,不要對我這麼吝嗇。”
太史闌沉默,李扶舟忽然傾身向前,雙手一抹,她的發被他抹成一束,流水般自指間滑下。
滑下的瞬間,他衣袖一抖,手指一擡,長髮在他指間靈巧地一繞,隨即被一樣東西,結結實實地盤在她腦後。
太史闌立即伸手去摸,手指卻被他的手按在髮髻上。
他掌心微熱,覆在她髮髻上,一個珍重盤桓的姿勢。
不過也就是稍稍停留,隨即放開,太史闌聽見他輕輕嘆息,聲若夢囈。
“若我能自由地……”
短短半句,惆悵深重,頭頂青樹上,一枚落葉似乎承載不住那樣的悵然,盤旋着落下來,悠悠。
這句話並沒有說完。他似乎也不打算說完,當他再擡眼時,依舊那般溫和微笑,並不說話,面對她退後三步,隨即轉身。
李家屬下們跟着轉身,太史闌最後捕捉到他們的眼光,都停留在她的髮髻上,眼神怪異。
頭上的是個簪子吧?有什麼不對嗎?
太史闌自從司空昱的大鳥事件後,對男人們給的東西以及戴的信物產生了恐懼症,但此時看李扶舟默然而去蕭瑟的背影,也覺得此刻拔下來實在太不近人情。
這幾個男人,不管外表溫和還是驕傲,內心都堅執如剛,給出去的東西,是不會收回的。
太史闌慢慢抄起袖子,看着李扶舟絕然遠去的背影,深秋的山林,翠中帶黃,爛漫斑斕,那些深深淺淺的綠中,逶迤着一抹沉斂的藍,黑髮慢慢地飄開來,帶走一縷秋霜色的風。
頭頂上南行的雁啞啞地叫着,她心中忽然有了一絲悵然。
這個初見如暖陽的男子,不知何時,竟已染了這秋日霜色,人間風塵。
她在那裡兜着袖子出神,冷不防容楚忽然從她面前走過,道:“走吧。”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話,一邊順手在她頭上一拔。
簪子被拔了出來,剛束起的頭髮再次流水般瀉下來,披了她一臉。
太史闌怒目瞪他,容楚若無其事,還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光明正大地將那簪子揣在自己袖子裡,竟然不讓太史闌看清楚簪子到底是什麼樣子。
這人已經霸道到厚顏無恥的境界……
太史闌瞟他一眼,也不發作,拿自己的綢帶照原樣把頭髮綁好,卻沒有從山路退回,反而走到靠近紀連城營帳的地方,打量着那邊的動靜。
“你想幹什麼?爲什麼還不走?”司空昱黑着臉走過來,一雙美麗深沉的大眼睛裡,滿是對太史闌的不滿。
這招蜂引蝶的女人!
這明明看起來不怎麼樣偏偏還特別招蜂引蝶的女人!
南齊的男人都瞎了眼!
忘記自己同樣瞎了眼的東堂世子,站在太史闌背後,一邊皺眉想自己剛纔動作慢了點應該搶先拔下簪子,一邊想其實她那樣束髮真讓人恍惚,讓人想到洞房花燭夜抱得美人歸啥啥啥,但剛纔兩人對面而立束髮相望的場景又真讓人不爽……
然後這女人一句殺氣騰騰的話頓時把他從旖旎的幻想中拔了出來。
“我們去的方向和李扶舟不同,要經過紀連城營地,但我不想硬闖。”她道,“我還想順便給紀連城一點教訓。”
隨即她對容楚道:“借人。”
容楚瞟她一眼,不說話,揮揮手,龍魂衛們很自覺地在太史闌面前站一排。
未來的老闆娘不可得罪,龍魂衛們神情積極。
太史闌把人分成七組,每組兩個人,隨便吩咐幾句,衆人領命而去。
太史闌又讓司空昱逮了兩隻臭鼬,司空世子冷着臉,很快給她拎來兩隻,用指尖遠遠地拈着,遞到她面前。
也不知道司空昱用的什麼手法,臭鼬並沒有攻擊他,在他掌心昏昏欲睡,太史闌神情滿意,用根繩子綁着臭鼬在地上遛。
司空昱咬牙看着這女人不知道發什麼瘋,很想呵斥她一頓,看看容楚完全無所謂一臉“你怎麼玩我怎麼陪”的淡定,只好按捺下火氣——對太史闌發作只會自討沒趣,他也算學聰明瞭。
司空世子經過一番無聲較量,開始覺得,南齊這位晉國公,長得並不比他美貌,也不比他家世更豪貴,爲什麼能得太史闌另眼相看?得學學!
太史闌遛了一會臭鼬,看看頭上山林,果然不多一會兒,山上開始出現煙花。
她派出去引誘紀連城士兵的龍魂衛們,開始現身了。
信號一出現,紀連城的營帳便開始忙碌,一個軍官從主帳內衝出來,大叫,“發現敵蹤,迅速馳援!”
一隊士兵迅速被派了出去。
沒過多久,又是一簇煙花亮起,這回換了個方向,那軍官又衝了出來,安排士兵前去馳援,堵截捉拿目標。
沒多久,又有煙花亮在另一個方向,又一批人派了出去,營地已經空了大半,這時候紀連城似乎也覺得不安,下令所有人駐紮在主帳周圍,嚴密保衛他的安全。
士兵們披堅執銳,裡三層外三層,將主帳圍得水泄不通,以防有人調虎離山,攻擊主帥。
太史闌一直負手立在遠處樹蔭後,靜靜等待,此時一揮手,司空昱將一隻臭鼬一扔。
司空昱臂力極強,隔那麼遠,臭鼬被他拋出一條筆直的拋物線,直直落在主帳之上,撞得“砰”一聲。
主帳內立即傳來紀連城的大吼,“什麼人!弓箭手伺候——”
萬箭齊發,刀槍連上,臭鼬受驚,一爪子抓破帳篷頂,咻地竄了進去。
帳篷裡紀連城的咆哮響起,“攆出去!殺了!”
受驚更甚的臭鼬,在帳篷裡東竄西竄,被無數刀劍追殺,紀連城在牀上咆哮,“不得拿刀劍對我這邊,攆出去!先攆出去!”
這隻臭鼬智商頗高,很快發覺了只有紀連城的牀上纔是最安全的死角,三竄兩跳跳上紀連城的牀,爬到他膝蓋上。
紀連城惡狠狠伸手就去掐。
臭鼬唰地一個轉身,屁股一撅。
“啊……”
營地裡驚叫一片,人人臉色發青拼命捂住鼻子乾嘔——臭!無與倫比的臭!臭到驚天地泣鬼神,臭到人神共憤,臭到別具一格,臭到絕世無雙……
十幾丈外太史闌捂着鼻子搖搖欲墜,瞧着其餘人也表情悽慘——臭!振聾發聵的臭!隔了這麼遠還衝擊力極強的臭,可憐紀連城,暈過去沒有?
太史闌此時纔想起來,傳說中臭鼬噴出的極惡臭氣,足可覆蓋800米方圓……
營地裡一陣亂嚷亂叫,臭鼬還是仗着靈活的身形和那驚天一屁,從人的腿縫裡逃生,人們還沒緩過氣來,就聽見帳篷內紀連城一邊嘔吐一邊大叫,“移帳!打水!快打水!”
隨即主帳帳門掀開,幾個士兵扶着紀連城匆匆出來,紀連城半閉着眼睛,眼淚水嘩嘩地,臉色發青發黃,胸前還滿是嘔吐物——他被臭鼬正面擊中,受害最慘。
太史闌雙手抱胸心情甚好——臭鼬擊中人的眼睛可以讓人短暫失明,沒想到這隻臭鼬這麼給力。
紀連城很快被人扶到了另一座帳中,一堆人急匆匆打水燒水,紀連城被薰成了這樣,洗臉洗澡是必須的。
太史闌摸着下巴,不急不忙地等,忽然身後有人把她一拎,帶她上了樹,把她安置在一根粗大平穩的樹枝上,才道:“這樣看清楚些。”
太史闌轉頭,拎她上來的容楚也瞬間轉頭,就是不看她,就是不看她。
太史闌又開始摸下巴了——咦,國公好像在傲嬌?
好幼稚!
從不和幼稚兒童計較的太史大人,轉頭專心地等好戲,居高臨下看得清楚,行軍沒有澡盆,幾個士兵截了一段樹樁,草草迅速做了個澡盆,水也燒好了送進去,士兵們都有點不明白,大家都是男人,這附近也有水源,少帥爲什麼一定要在帳內洗?
當然只有太史闌知道,紀連城現在怕被看啊,保不準某些重要部位還有她的大腳印子呢!
她一直等到確定紀連城已經開始洗澡,纔對另一邊樹枝上的司空昱做了個手勢。
司空昱手一擡,第二隻臭鼬又被他給扔了出去,再次準準地落在紀連城洗澡的帳子頂上。
帳外照例裡三層外三層保衛的士兵,這次學了乖,知道絕不能再讓這臭鼬落入少帥的主帳內,不等吩咐,紛紛射箭拿刀,出劍出矛,一時間箭如雨下,刀出如風,噼噼啪啪,咔咔嚓嚓——
帳篷瞬間被射得千瘡百孔,砍得支離破碎,有人因爲太着急太賣力,唰地一刀砍斷了帳篷的架子,帳篷哪裡經得起這樣亂刀齊砍,一半倒下,一半徹底裂開。
於是獨自在帳內笨手笨腳洗澡的紀連城便袒露在他所有屬下面前。
於是眼睛還在流淚的紀家少帥還沒察覺,猶自擦洗下腹,那處淤紫青紅亮亮地落在所有人的眼裡。
於是衆人無法控制的倒抽氣聲山響。
於是終於反應過來的紀連城瞬間傻在了水裡。
於是太史闌打個響指,對已經趕回來的龍魂衛道:“走!”
於是也便走了。
大搖大擺走了。
大搖大擺從人家營地面前走了。
一行人從樹上跳下,悠然自營地中穿過,士兵們還傻在那裡,紀連城一擡頭,從人羣的縫隙裡,模模糊糊的視線中,辨認出那幾個一邊走一邊招手的影子,似乎正是害他吃了大虧,他正在漫山尋找的那幾個老對手。
那幾人就那麼悠哉悠哉的從他面前過,太史闌似乎還對他擡了擡手,指了指他褲襠……
紀連城擡手要指住他們,讓屬下去圍剿,手一擡忽然發現要害沒得遮,只好再往水裡一蹲。
一瞬間恨得幾欲暈去。
恨容楚太史闌缺德,恨自己屬下無用,恨這麼多人到現在還傻兮兮地圍觀,以後他要怎麼統帶軍隊?
正恨得眼睛發藍,嘶聲要下命令,忽然人影一閃,直衝而來,經過帳篷時順手一扯,嗤啦一聲扯下一大塊布,手一揚將布覆在了紀連城的澡盆前,將他密密遮住,才大聲道:“一半人保護少帥,一半人抓住他們!”
說話的是邰世濤,一臉焦灼怒氣,頭髮蓬亂,守在紀連城澡盆前一步不讓,擋住了他的身形,眼神裡滿是耿耿忠心。
紀連城擡頭,望着遮住他的少年的不算寬闊的背影,忽有感觸,差點熱淚盈眶。
邰世濤一喊,衆人這才醒神,按照他的吩咐亂糟糟地奔上前來。邰世濤看紀連城安全無虞,才大喝一聲,“看槍!”
話音未落,他一手奪了身邊一個士兵的槍,騰空躍起,越過人羣,槍花一閃,直撲容楚後心。
容楚頭也不回一拂袖,當地一聲如鋼鐵相撞,容楚身子向前一衝,邰世濤半空一個翻滾落地。
龍魂衛迅速趕上,護在容楚背後,邰世濤兩眼血紅,槍尖一頓,二話不說又衝了上去。
“世濤,回來!”紀連城的叱喝遠遠傳來。
邰世濤槍一頓,不甘心地停住,終究不敢違拗紀連城的命令,一邊倒拖槍往回走,一邊狠狠指了指容楚的眉心。
容楚冷笑拂袖,帶着龍魂衛迅速離去,一大羣士兵在後面攆,可惜此時大多數天紀軍的士兵都被太史闌調虎離山弄到山上去了。這一點人頂多也就保護下紀連城,追不了幾步就被甩下,紀連城也不敢讓他們一路追下去,畢竟他身邊人手不足。
越過天紀軍的臨時營地就是山口大路,龍魂衛安排的馬等在隱蔽處,一聲呼哨便都奔了出來,太史闌上馬時,不禁回望了一下雲臺山。
上山下山,不過短短一兩日,卻經歷事件無數,鬥了康王,敗了喬雨潤,傷了紀連城,把這些帝國大人物往死裡得罪了又得罪,雖然最終逃了出來,可後頭的事,卻還沒完。
她眯眼望着雲遮霧罩的雲臺山,脣角微微一扯,一個冷淡而無所畏懼的笑。
再轉頭,前方,人馬奔馳,滾滾煙塵。
三公派來接應的隊伍終於趕來。
隔一日,通城鹽商滅門案再次開堂。
這回開堂,是在有了新的證人情形下,第二次開堂,也是此案在西凌的最後一次審理。
因爲按照慣例,涉及到王侯的大案,在案發地初審獲取證據並查實後,就應該封存證據,遞往京中,交由聖裁。
而今天開堂的主要目的,是審問重要證人,將此案的初步證據進一步敲實。
重要證人,是康王府馬管家。
由火虎龍朝找了來,容楚親自帶回,容楚親身去流雲山莊救太史闌,馬管家便由周七等人小心看守,交給三公。
三公也不敢怠慢,將人直接關入昭陽府大牢,撥了最可靠的護衛去看守,以防證人出現任何意外。
證人沒出現任何意外,因爲能讓他出意外的人統統還留在雲臺山流雲山莊附近,忙着對付太史闌,紀連城,喬雨潤,康王,給容楚司空昱太史闌三人組玩得團團轉,勞而無功。
三公對於馬管家的到案十分滿意及詫異,在他們想來,馬管家這種參與主人太多秘密的下人,在大案剛剛被掀起的那一刻,就應該被滅口才對,居然還活着,居然還能被人找到,一直遞送過來。
這其實只能叫天意。
天意讓康王過於剛愎自用,這些年順風順水驕傲輕狂,以爲這天下無人敢和他做對,沒有在接到喬雨潤密信的第一時間進行處理。
天意讓康王在案件掀開的時候,人已經出了京,當他密信回京下令對馬管家滅口時,龍魂衛已經出動,直接截掉了康王府的消息渠道,導致下手延誤。
天意讓康王不在,手下人不敢輕舉妄動,卻又將馬管家監視了起來,馬管家發現不對,又隱約聽見了風聲,驚慌之下爲保命當即逃跑,他一跑出康王府,就被守株待兔的龍朝等人抓住。
天意讓康王府追龍朝馬管家的隊伍,還是遇上了容楚。
馬管家在牢裡,十分安分,三公親自和他談過,表示他不說,必死,康王絕對不會因爲他拼命守密而出力救他,如果老實在堂上交代,那麼三公會在事後給他換個身份,送他離開南齊,好歹保他一命。
馬管家跟隨康王久了,自然知道主子爲人,寧可相信三公也不要相信康王,當即答應,在牢中好吃好睡,就等開堂。
太史闌從雲臺山回來第二天,二審開堂!
這一次主審陣容還是和以前一樣,但是陪審以及旁聽隊伍,嚇人!
一大早昭陽百姓就興奮地擠在昭陽府門前的廣場上,雖然這次是密審,根本不對外公開,但是得了風聲的百姓還是早早在十丈外的警戒線外擠滿,交頭接耳,等着這場註定精彩的好戲開鑼。
“聽說今天要來好多大人物!”
“是啊,聽說天紀軍和上府大營換防,自今日起有一營兵正式長駐昭陽,天紀少帥親自前來,順便要來旁聽此次密審!”
“西局那位女指揮使也要來!”
“還有還有!聽說晉國公也到了昭陽,也要來旁聽!”
“呀!這麼多顯貴!往常咱們一輩子也見不着一個!”
“不知道這些顯貴們關係怎樣?都和康王一個陣營還是死敵?”
“管他們什麼關係,這時候都跑來,很明顯,今兒有熱鬧看啦!”
“咱們隔這麼遠,哪裡看得見!”
“看不見,看個袍角影子也好呀,再說馬上他們過來,要從咱們面前過!”
“啊啊,聽說紀少帥是美男子,形貌如天神二郎,今日可得一飽眼福!”
“這算什麼,晉國公纔是名聞南齊的美人!聽說他有三任未婚妻因爲瘋狂嫉妒他的美色,自覺配不上,都自殺了!”
……
太史闌此刻還沒有去前堂,她在後院裡唯一一座高樓上,看着遠處人羣。
今日密審的消息是她放出去的,羣衆輿論的力量,在這個時空還沒人察覺,但在她昔日那個時空,已經早已證明了其澎湃的內力。
茶杯在她手中轉着,她還在思考。
今日密審,其實只能說是走個過場,提取一下馬管家的證詞,按個手印確認,之後就要封存人證物證上京了。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但今日這一審,也將是最艱難的。
因爲馬管家實在是太重要的人證,他掌握的事情,很可能還不止這兩百萬兩賄銀,他的出現牽動了太多的人,再傲嬌自信的人此刻都坐不住,喬雨潤必然要使盡渾身解數,而康王,這次可能不會穩坐釣魚臺,會親自趕來。
康王一來,無論如何他是親王,京中又遲遲沒下文剝奪他的權力,他往堂上一坐,端起王爺架子,很可能就審不下去。
另外,被容楚和她欺負得夠慘的紀連城,今日已經以視察初次入駐昭陽軍隊的名義進了昭陽城,不用說,自然也要來搗亂的。
想到和上府兵換防的天紀軍,太史闌嘴角浮現一絲冷笑——宗政惠雖然被迫升她的官,但果然還是不想讓她好過,硬生生把駐兵十年的上府兵換成天紀軍,哪天天紀軍“追逐流寇,誤傷府尹”的事兒都有可能對她幹出來。
不過,來就來吧,紀連城的屁股都瞧過了,還怕你一堆兵?
今天註定是一場龍爭虎鬥,太史闌卻不覺得緊張,只有微微興奮。
人生,本就該是在不斷爭鬥中前行的,否則存在只有意義,哪來意思?
遠處似乎起了一陣騷動,好像有貴人降臨了。
太史闌將茶杯一擱,轉身下樓。
腳步踏在樓板上,堅定而清脆,一聲聲。
她在想着容楚的話。
“此次證據其實還不夠足,最多能以貪賄罪名令康王失去某一部分權柄,真正想要打倒他,只有賣國證據。”
“何來賣國證據?”
“北嚴城破,諸官員多半死亡,但有一個人,失蹤了。”
“吳推官。”
“對,這個人,在城破之前不在北嚴,城破當天卻有他的進城記錄,有人看見過他,他在城破之前,和張秋說過話,之後又不見。十分可疑。”
“你能確定這個人一定和康王有關?”
“不能確定,但這是個線索,不過這個人龍魂衛也沒能找到,我想他也許已經離開了南齊。”
“只要還在這個世界上,總有機會的。”
“是,事情要一步步地做,只要還在這天下土地上,總有露頭一日。”
“嗯……容楚。”
“嗯?”
“你最近好像不怎麼理我。”
“哦?”
“……真的不理我了?”
“我這不是在和你說話呢。”
“說話怎麼不看我?”
“怕呢。”
“怕什麼?”
“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我好討厭你這樣。”
“那你知道我討厭什麼?”
“哦……這樣。”
“啊!太史闌!”
“是不是很討厭?瞧你討厭得眼神都不對了。嗯,不用謝我。早上好,再見,馬上堂上見。”
“太史闌!別走!還差一半!給我補上去!”
“別。我這不是在做你討厭的事嘛。補上還叫什麼討厭。”
“太史闌!”
……
太史闌脣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忽然很期待馬上在堂上見到容楚。
嗯……一定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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