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連城的手伸過來,她貌似含笑羞澀地一躲,擦身而過時,手中細針也已經擦過他的胸口和腰腿。
怕他發現,不敢刺入,所以多拿幾根,多擦幾下。
紀連城只覺得有幾處地方微微刺痛,但這刺痛的感覺實在輕微,冷身子初入海水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刺痛感,他低頭瞧瞧,沒有感覺到血跡和傷痕。身邊容榕已經輕聲嬌笑道:“哎呀,我倒忘了,這附近有箭魚呢,這種魚有點毒,刺中人會讓人麻痹,不過平常不主動攻擊人。所以邰郎你小心些,可不要哪裡受傷出血,引來傷人的魚兒。”
紀連城聽得她言語伶俐,心中一蕩,容榕說的是擦傷出血,他卻想到了別的出血上去,想着那藍水晶一般的海水裡,飄蕩一抹處子紅,何等豔美……頓時便有了感覺……
他低頭瞧了瞧,海水裡似有黑影滑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箭魚,一邊想着等下事成就趕緊上船,一邊低笑着,模仿着邰世濤的聲音道:“我會小心的……”伸手去攬容榕的腰。
上頭海鯊遠遠地注視着,看見這一幕,放心地轉頭離開。
紀連城此時卻覺得不對勁了。
自己的手臂怎麼這麼僵硬?擡起來怎麼這麼吃力?還有胸、腰、腿……好幾個部位怎麼都開始麻痹?
他想低頭去看,卻連脖子都覺得僵硬,意識也開始模糊。
“邰郎!你怎麼流血了!”身邊容榕驚慌失措的聲音傳來,“小心啊!別引來那些嗜血的食人魚!”
紀連城一低頭,便看見一抹細細的鮮紅在水中曳過不見,心中一驚——怎麼會有血?誰受了傷?自己嗎?自己被那個什麼箭魚攻擊了?
他只覺腦子越來越糊塗,一個短短的念頭轉了半天,到後來散爲腦中混沌的字眼,眼前一片黑暗,隨即又是一片空白……
容榕已經不驚叫了。她浮在水中,用一種憎惡冷漠的目光瞧着紀連城,瞧着他表情漸漸空白,軀體漸漸僵直,人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不動,順着船移動的軌跡慢慢遊着,在心裡數過七十次後,伸手一拎,將憋得滿臉通紅,已經快要窒息至死的紀連城拎了出來。
遠處船頂上,邰世濤一動不動遠遠瞧着,船的陰影處到底發生什麼,他看不太清楚,但是他和容榕有約定,只要她發出信號,他便知道她遇險。現在沒有任何動靜,說明計劃已經完成。
他心中飄過一絲模糊的疑問,再次認真地想了想容榕的身世,她的見識、應變、談吐,以及身上的那些東西,不是一般人家能有,尋常豪門都做不到。
她是誰家的女兒?
邰世濤坐在那裡,船上的其餘人都知道他是紀連城的親信,有他在,紀連城不會有事,也便放心地自己睡覺。
容榕眼底閃着憎恨的光芒,再次把紀連城捺下水底。默數七十次後,再把快窒息的紀連城拎上來。再捺,再拎、再捺、再拎……像只玩老鼠的貓,一遍遍將紀連城的腦袋狠狠捺到水底。
她要給他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紀連城在昏迷和麻痹狀態中,也感覺到了痛苦,鼻子裡水嘩嘩地流,漸漸嗆出了鮮血,臉色越來越白,眉宇開始發青。
容榕的這種毒針,上頭的毒來自某種毒蛇,是府中一位出身五越的護衛的獨門法寶,十分珍貴,容榕這點還是軟磨硬泡得來的。
這種毒其實也是動物神經毒,本來中者半個時辰後會死亡,不死也會變呆子。不過毒針含毒量輕微,又經過水流稀釋,效果大概也就能維持半個時辰的昏迷。
但這毒的後遺症很強烈,會逐漸侵蝕大腦中樞,人會從健忘開始,漸漸迷糊、麻木、失憶、癡笨……直到變成廢人。
這是容榕聽說了邰世濤的任務之後,爲紀連城精心挑選的一種毒藥。
按捺起伏七八次,確定這傢伙不被毒傻也要被窒息傻,容榕才罷了手,一仰脖子開始尖叫,“救命啊……”
她只弱弱細細地叫上一聲,隨即回手用毒針給自己也“刷”了一下。
極輕極細,她也不確定這樣刷一下會有什麼後果,但此刻只有她和紀連城同樣症狀,才更可信,邰世濤纔可以進一步獲取紀連城的信任,在他身邊呆到一直取到權柄。
這一個步驟,她沒和邰世濤商量,自己做了決定。
軀體微微僵硬,意識漸漸模糊,她在發昏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如果自己真的也傻了,是不是從此就沒人要了……
邰世濤一直等着這一聲,在別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鷹一般地掠了下來。
他人落到船底部,順手在甲板上抄走了一柄掛在那的鋸刀,掠下船舷,在將兩個人撈起來之前,一刀砍斷了那兩條繫住紀連城和容榕的繩索。
隨即他在容榕沉沒之前,將她撈了上來,抱上一邊的小船,又脫下自己的袍子蓋上。這才一個猛子紮下去救紀連城。
他在幽黯的海水裡,看見紀連城緊閉的發青的臉,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忍不住抓住他的頭髮,把他往水下的船身上狠狠撞。
他揪住紀連城,在水底拳打腳踢,手撕頭撞。揍得浪層千疊,水花亂涌。
已經趕到船邊的水手們,只看見海面上水波翻翻滾滾,邰世濤的腦袋起起伏伏,看起來援救十分辛苦的模樣。
衆人眼看邰世濤救得那麼“吃力”,還以爲水底有鯊魚之類的兇獸,一時驚得不敢下水,還是海鯊趕過來,看了一眼道:“這片海域應該沒有鯊魚,還不下去救人!”
不過在水手準備下海之際,邰世濤終於“千辛萬苦、精疲力盡”地將紀連城從水中拖了出來,送到小船上。衆人鬆一口氣,連忙把幾人拉上去。
邰世濤一上甲板就躺在地上喘氣,斷斷續續地道:“剛纔那丫頭驚叫,說什麼有魚有魚,我看着不對才下了水,下去的時候少帥已經昏迷,我看見水下有一羣長長的、尖尖的魚,很是兇猛,我好不容易纔將他們驅走……”
衆人看紀連城和容榕都很狼狽的樣子,紀連城尤其面色發白,嘴脣發紫,像是中毒模樣,有人皺眉道:“長長尖尖的魚?難道是靜海傳說中那種帶毒的箭魚?”
人們看紀連城身上並無其他傷口,也就沒懷疑會有人做手腳。自然不會有人想起來去掀開紀連城頭髮,瞧他的滿頭包。
海鯊走過來,細細地瞧了瞧兩人,也覺得有點像中毒,海中動物品種極多,奇詭有毒的更多,漁民下海中毒受傷也是常事,便讓人把兩人搬進船艙,喚來隨船大夫給兩人治傷,大夫瞧了,也說似乎兩人中了什麼動物之毒,又指着紀連城胸口有點潰爛發紅的傷口說,小小傷口就令人險些喪命,說明此物甚毒,所幸少帥靈活,沒有被完全刺中。卻也說自己沒把握一定能治好,當即先開了藥。
邰世濤又掙扎爬起,二話不說接了藥方去煎藥,船上備藥沒那麼齊全,他急得團團亂轉,衆人瞧着他那發自內心的焦灼神態,都贊他對少帥忠心耿耿,連一直用懷疑審視目光瞧着他的海鯊,最後都微微點頭。
其實邰世濤只是擔心容榕而已,他沒想到容榕給自己也來了一下,生怕她玩大了,直到次日上午容榕醒來,他才舒了口氣。
容榕一醒,就想起自己腿上的假皮膚裡,有解藥,當即悄悄拿出來吃了。邰世濤愕然看着她,問:“怎麼當時不提前先吃?何必受這個罪?”
容榕笑着吐了吐舌頭,“人家忘了嘛。”
邰世濤瞧她一眼,心知她雖然緊張,也不至於連生死相關的事情都忘記,想必是怕自己做戲不真,給他帶來麻煩,甘願爲此冒險。
他微微垂下頭,不敢接觸對面少女明亮的眼波。她的目光射在他身上,他便覺得似有明媚的箭,射到他千瘡百孔,不敢招架。
又過了一天,紀連城醒了,卻顯得有點神智不清,肢體虛軟,對誰都態度模糊,唯獨對邰世濤親熱些——他最後的模糊記憶裡,記得是邰世濤爲救他奮然下海。
船上大夫給紀連城把脈後,當時沒說什麼,出去後臉色沉重地和海鯊說了一些話,海鯊皺着眉,心中暗歎自己好容易找到的同伴又出了問題,卻也不和紀連城說,畢竟那個“劍走偏鋒”的計策是他海鯊出的,提醒了只怕紀連城想起來要遷怒,乾脆對之前發生的事不聞不問,只警惕着不許邰世濤靠近。
邰世濤眼看海鯊戒備森嚴,在這船上想殺了海鯊實在難如登天,容榕身體還有點虛弱,也不能給她帶來麻煩,只好收了殺海鯊的心思,專心照顧紀連城。
他原本聽說太史闌的噩耗,心傷若死,此刻卻又轉過念來,覺得如果奪取了紀連城的權柄,姐姐知道必然也是歡喜的,只要她歡喜的事,再難他也願意去做。
紀連城傷口潰爛,蔓延半邊胸膛,發出惡臭,他自己又脾氣惡劣,傷病之下對親兵非打即罵,以至於親兵也不敢上前伺候,只有邰世濤不動聲色,不避惡臭,隨便紀連城怎麼發作都態度恭謹,一心一意照顧,幾次三番下來,紀連城也難免感動。
這一日他終於喝藥時,終於握住邰世濤的手,誠摯地道:“世濤,此次海上一行,雖說我倒黴,吃了些苦頭,但能瞧着你真心,也算值得。等到咱們回去,一定給你好好敘功。”
“少帥身子好了,就是世濤的福氣。世濤只想跟在少帥身邊一輩子。”邰世濤給紀連城掖掖被子,捧了藥碗出去,猶自能感受到身後紀連城充滿感激的目光。
他回去將這話學說給容榕聽,容榕笑得嘰嘰咕咕,忍不住撲在他懷裡捶他胸膛,“你壞死了!”
邰世濤霍然抓住她的手。
容榕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忘形,臉唰地紅了,趕緊低下頭。
邰世濤只看見她垂下的小小的臉,耳根呈現透明的紅,一點小小的雪白的鼻尖,在眼皮底下嬌俏地亮着。她的頭髮微有些亂了,髮絲細細地拂在他脖頸邊,一股似有若無的幽香傳來,他的臉也紅了。
兩人手抓着手,怔怔地對望了半晌,容榕手都被抓痛了,抿脣試探地向後拽了拽,邰世濤這才驚覺自己也失禮了,急忙放手跳起,掌心一邊不自在地擦着袍子,一邊給她道歉,“蓉蓉姑娘,對不住……”
“叫我榕榕。”容榕聲音很低,“邰……世濤,我……我有話和你說……”
邰世濤呆了一呆,心中轟然一聲,已經明白她要說什麼,一時慌亂,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下意識又退一步。
容榕只以爲他害羞,她也害羞,但想着這少年如此面羞皮薄,等他開口要等到猴年馬月,想着素日裡哥哥和護衛們的教誨,鼓足了勇氣,上前一步。
她上前一步,邰世濤便退後一步,眼看着要被她逼到牆角,邰世濤又去瞧艙門。容榕一怔,嬌小姐多少都有點脾氣,脾性上來,乾脆一錯身,堵住了艙門,嬌聲道:“你今日不聽我把話說完,就別想跑。”
邰世濤只得苦笑站下,在她面前受審的犯人似的,低着頭。
容榕正要再次開口,驀然船身一震,隨即慢慢停下,遠遠地聽見似乎有人呼喝,再等了一會,就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她愕然轉頭,就看見兩個水手從她門邊飛快過去,道:“有船靠近!天紀軍的快船!”
邰世濤立即擡起頭來。
那兩個水手邊走邊說,“在打旗語……什麼……總督迴歸靜海!”
邰世濤忽然渾身一震,一步跨過來,一把撥開容榕,大步奔了出去。
他奔得太急,心情太激動,也沒注意到自己出手太重,容榕猝不及防,被他甩得砰一下撞在門板上,“啊”地一聲低叫,急忙捂住肩膀,轉頭看邰世濤,然而邰世濤頭也不回,早已去得遠了。
容榕怔怔地立在門邊,臉上的紅潮漸漸褪去,似落潮後慘白的沙灘。
邰世濤奔上甲板,那邊快船的人已經上船來,一看見他一怔,隨即歡喜地大聲道:“邰參將,速速通報少帥,靜海總督已經迴歸靜海,現在正在靜海城大肆殺戮,卑下等擔心她下一步要對天紀軍下手,請少帥速速回航!”
邰世濤身子一震,定住了。
隨即他猛力地扭過臉,害怕被人瞧見那一瞬眼角閃現的淚光。
他忽然又是一怔。
甲板角落,陰影裡,他臉偏向的方向,容榕正站在那裡,一臉蒼白地盯着他。
……
“還有一日,便可到達靜海城。”海姑奶奶坐在樓船三層寬大的廳內,對太史闌微笑,“怎麼樣,緊張否?”
太史闌撐着手肘,坐在她對面,伸手拈起她一縷亂了的發,替她別在腦後,才道:“有你在,我自然是不緊張的。”
說完她灌了一口茶——趕緊壓下沸騰的噁心感。
這些動作都是和容楚學的,真不知道容楚活了這麼多年,怎麼沒噁心出胃病?
海姑奶奶格格笑起來,斜睨她一眼,伸指點在她額頭,“你呀,越來越會說話,我真擔心我這魂兒,要給你勾飛了去。”
她笑得身軀微顫,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蕩一抹柔軟的弧,從眉梢到眼角,都滿滿喜悅和風情。
太史闌很想把那支染着蔻丹,戴着碩大海藍寶石的手指,狠狠地拍下去。
她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最後一天,最後一天。
“我倒覺得我勾不了姑奶奶的魂兒。”她轉着茶杯,口氣淡淡,“倒是魚姑奶奶的魂兒,似乎落在我這裡了。”
“她又怎麼了?”海姑奶奶皺皺眉,臉色冷了下來。
“也沒怎麼,只是昨晚派人給我送信,說船頭一敘。”太史闌語氣輕描淡寫,“我沒去。直接將信退還了。”她挑挑眉,說笑話一般,“想不到魚姑奶奶還會寫信,不過那信可不是寫的,居然是畫的,畫了只船,船頭兩個人,想來是這個意思吧?”
海姑奶奶原本眼神狐疑,也在懷疑辛小魚大字不識,怎麼會寫信?聽到後一句才釋然,笑道:“這是她沒錯了,她確實有以畫代信的毛病,她畫還畫得不錯。”
太史闌之前見過辛小魚記賬,就是以畫代字,這話一出口,便知道海姑奶奶是信了。
果然海姑奶奶的臉色隨即便淡了下來,喝了口茶思量半晌,喚過人來,道:“去和魚姑奶奶說,後頭船上的壯丁多,沒個人鎮不住不行,讓她過去管管。”
“是。”
太史闌垂下眼,喝茶。
這幾日航行,辛小魚一直用盡辦法往海姑奶奶面前湊,太史闌也在用盡辦法讓她湊不到海姑奶奶面前。在她那輕描淡寫不落痕跡的“美男計”和“爭風吃醋離間計”下,辛小魚數次靠近海姑奶奶的機會都被打滅,反而令海姑奶奶越發忌諱。就算這樣,太史闌也不放心,這麼一個人在船上,終究如炸彈般隨時會爆,每日防着也累得慌。今日再加一把火,終於把辛小魚驅出了主船。
她心中滿意,擡頭對海姑奶奶一笑,眼神裡着意用了點力,海姑奶奶的神情眼瞧着便恍惚了。
在她的爪子摸過來之前,太史闌已經起身,裝做看海景走了出去。
過了今夜,明日就是一場翻覆。
她並不爲即將到來的鉅變緊張,只想着留在海岸上的同伴,想着她們不知是否安好,靜海是否生亂,想着遠在麗京的容楚是否如意,是否因爲她失蹤,自己又無法親身尋覓而鬱郁在心。
到明日,一切便知道了。
……
晚風從海邊到窗邊,容楚也在總督府她的臥室內,隔窗遙望海的那一端。
此刻太史闌是否安好?是否也在海上航行,還是在某個小島漂泊?還是在和誰周旋?她若知他已經趕到靜海,是否會拼命趕回?
她失蹤已有二十多天,說他一點不擔心是假的,這天數,在南齊律法上,已經可以正式宣告一個人失蹤,而家人,已經可以開始操辦喪事。
而他,在靜海苦苦等候,依舊沒有等到結果。
風過窗櫺,他擡起手,似要捕捉風裡屬於她的氣息。修長手指在風中一挽,一個珍重等待,黯然挽留的姿勢。
他轉回臉,對身後等候命令的周八。
“收拾行裝,明日回京。”
……
相思無處付,一夜聽海聲。
天亮了。
今日微雨,天色暗沉,不太好的天氣有點影響海姑奶奶的心情,不過隨即太史闌的話便令她眉目舒展。太史闌說,紛雨如血雨,紛雨洗征塵。這正預示着海姑奶奶今日之戰,必將血洗靜海,旗開得勝。
“還是你會說話。”海姑奶奶親暱地拍着她的手,眉梢眼角都是笑,每抹笑都帶了個小鉤子,一鉤鉤要勾到她魂裡去。
她眼睛很亮,滿滿期待,期待的不僅是今日大戰,還有面前這個知情着意的“美男子”。
這段日子相處,她親眼看見面前這個人的淡定從容,見識不凡,有同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風神氣質。她漸漸收了當初戲耍之心,不再想着將這人當作禁臠,開始認真考慮起當初那個提議來。
她不能自抑地被她吸引,她知道今日錯過這個人,也許這一生都再遇不見第二個。
有生之年,未見如此人淡定又凌厲,霸道又散淡,雍容又利落,嚴謹又瀟灑者。
她爲此待他日漸尊重,不求眼前親暱,只圖討他歡心,只圖將來。
將來。
想到這兩個字,想到今日之後雪恥復仇,一呼百應,夫妻恩愛,全新生活,她的血也似騰騰熱起。
……
太史闌對她的誇讚向來寵辱不驚,反正這些語調詞兒都是和容楚學的。
前方海岸線已經在望,隱約可以看見靜海的輪廓。太史闌走上甲板,看見五艘大船上的人都在忙碌。
第二艘船上似有目光將她穿透,她回身,就看見司空昱立在船頭,眼神複雜地望着她。自從那日水姑姑喊出那句安胎藥之後,他的眼神總是怪怪的,幾分落寞幾分嘆息,時常眼睛掃過她的肚子注意着她,卻又在她目光轉過來時,急急逃開眼神。辛小魚被髮配後船,他自然便解脫般跟了去,和海五合作,哄住並看守住辛小魚。
太史闌遙遙對他笑了笑,她心情不錯。
司空昱目不轉睛盯着她的笑容,嘴角扯動,想笑,卻終究笑不出。
她在爲迴歸歡喜,他卻知,迴歸就是分別,屬於他和她最後一段獨處的日子,屬於他的最後的機會,結束了。
……
“報告主船,二船準備結束。”
“報告主船,三船準備結束。”
……
旗語不斷打過來,向海姑奶奶報告各船準備情況。
暗中報訊及調集靜海城殘餘勢力的快船,昨夜已經悄悄出發,會趕在主船抵達之前,先和靜海城那邊秘密通氣。
按照海姑奶奶的計劃,她會在清晨,聲勢浩大直抵靜海碼頭,之後由等候在碼頭的自家手下帶領,直撲總督府,先血洗總督府,再殺掉所有不聽話的人!
在她看來,靜海沒有敵人,靜海唯一的敵人,就是太史闌。殺掉這個青面獠牙的女人和她的所有屬下,靜海從此就回到了父親和她的手中。至於其餘那些靜海大小地頭蛇,都是牆頭順風草,只要她把帶血的風颳了過來,他們就會應着風倒下去!
她對這些人的揣摩並沒有錯,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隨着容楚的到來,一切已經不同了……
“姑奶奶,槍要不要現在提出來發放?”有人前來請示。
海姑奶奶望着平靜的海面,和空蕩蕩毫無準備的碼頭,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笑,“先拿出來放在甲板上,看守好,別急着發放。這是我的殺手鐗,太招眼,不到最後關頭不能動用。”
“是。”
……
天還沒亮,容楚已經起牀,他是被一陣鴿子咕咕鳴叫聲驚醒的。
他立即起身,快速梳洗,當週八拿着一管信箋進來時,他連包袱都打好了。
展開信箋一看,他面容平靜,順手將信在燭火上燒了,一邊命護衛進來給他磨墨寫信,一邊吩咐周八,“通知所有人,立即出發。”
他匆匆寫了一封信,擱在案上,馬車已經駛到院子裡,周八揹他上了車。
車簾垂下,遮住那人如玉容顏,在黑絲的阻隔裡,在初起的晨曦裡,他似留戀似遺憾地,深深瞧了那屋子一眼。
“走!”
……
一刻鐘後,蘇亞手拿一封密報,衝進了這院子。
“國公,緊急軍情……”
她的聲音頓住,愕然看着人去屋空的院子。
桌上整齊放着一封信,蘇亞打開。
“我有急事必須立即回京。你等安心等待。若有變故不必心急,以靜海總督令,令駐紮碼頭附近天紀軍應戰,勝則有賞,敗則以軍法追究。本地士紳亦以軍令召集配合,當可無虞。另,近日若有重大事端,亦有可能是太史闌迴歸之期,爾等務必切切在意。容楚字。”
蘇亞怔怔盯着信紙,心中再次對容楚的神機妙算運籌帷幄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怎麼就能算到近日有變故?而他的點撥也讓她茅塞頓開——何必緊張?直接以新近編營的天紀三大營應戰!一方面鍛鍊新兵,一方面淘洗天紀軍,如果他們有異心不好好應戰,趁機清洗;另外,天紀和海鯊私下是有同盟的,他們出戰,海鯊這邊以爲有貓膩,一開始會掉以輕心,他們就可以搶得先機。
難怪國公收編三大營後,直接將他們派駐到碼頭附近,原來他早算準,會有敵自海上來。
蘇亞最初看見容楚離去,頓覺失去主心骨,有點惶然的心慢慢安定下來,隨即她看見自己手中密報,臉色一變。
糟了!
海鯊女兒今日大舉進軍靜海碼頭,不正是“重大事端”?總督大人難道能借此回來?
可國公已經走了!
這不是錯過了?
……
海姑奶奶計算航程十分精準,她確實就在清晨時分,衆人還在沉睡時,靠近了靜海碼頭。
但此時,她神情微微緊張,因爲有手下回報,在她身後不遠處,又出現了一條大船。
這時候出現大船不是什麼好事,好在只有一艘。
海姑奶奶眯着眼睛,想了想,做了個放緩航速的手勢。
她要先瞧瞧這船是敵是友,是敵人就先打發了,不然馬上她帶兵下碼頭,豈不是將背後交給敵人?
“姑奶奶……”一直用瞭望鏡觀察碼頭的一個大把頭,放下瞭望鏡,面色有點蒼白地道,“碼頭上忽然出現軍隊!”
海姑奶奶一怔——靜海已經有了準備?她腹背受敵?
出師不利讓她心頭有些煩躁,隨即便安定下來——怕什麼!她還有八十支火槍!這纔是縱橫天下的絕殺利器!在南洋某小國,曾出現過有人持雙槍就攻下皇宮,佔據皇位的事,而她,有八十杆!
“姑奶奶,好像是天紀的軍隊!”那邊又在報告,“我看見旗幟了!”
海姑奶奶怔了怔,舒了口氣,卻又疑惑地道:“天紀軍這時候到碼頭做什麼?”
正說着,側方那艘沒有標記的大船到了。
此時五艘大船都已經將靠近碼頭,海面上起了霧,那船在霧氣中慢慢靠近,看不清全景,只覺得船上影影綽綽也似有不少人。海姑奶奶粉面含霜,厲聲道:“炮筒弩弓準備!”
船上軋軋一陣連響,炮臺啓動,緩慢轉動方向,看樣子,海姑奶奶寧肯放下對面碼頭的天紀軍,也要先對付這艘不明來歷的船了。
“姑奶奶!”那負責瞭望的手下又叫,“碼頭上出現不少民壯!可能是本地士紳的武裝團!”
所謂本地士紳,就是那些洗白或者還沒洗白的地頭蛇們,海姑奶奶回頭望一眼,冷哼一聲,“這些見風使舵的,來迎接我了是吧。”
她依舊緊緊盯着那艘大船,思考着在碼頭前將這船打成碎片,正好揚威,好讓碼頭上那許多人,瞧清楚她海姑奶奶的武力,不敢再起二心!
頭頂忽然一亮,金光渡越,日出!
幾乎剎那間,海面濃霧散去,現出清晰的船體,碼頭上嚴陣以待的人羣,對面的大船,和船上人拼命揮動的旗語。
海姑奶奶霍然臉色一變,身子前傾,靠着船舷,驚叫,“爹爹!”
那邊大船上有人快步奔來,團壽字醬色綢袍,身材略有些臃腫,正是海鯊。
兩船正在靠近,相隔不過數丈,他臉上神色清晰,滿是震驚和歡喜。
海姑奶奶的驚喜更甚,大叫:“爹爹!爹爹!原來你在靜海!太好了!太巧了!咱們父女匯合碼頭,正好將這羣混賬都……”
她話音未落,忽然一個人快步走過來。
此時船上船下,包括碼頭上的人,都在震驚地看着海鯊和海姑奶奶海上相遇,一部分人驚喜,一部分人臉色凝重,目光都集中在這兩人身上。而這兩人,暫時也忘記了身處的情境。
走過來的這個人,步子很快,很穩,很利落,淡青色的衣袍微微掠起一陣風,便到了海姑奶奶身邊。
海姑奶奶此時正踮起腳,微微前傾身子,向海鯊打招呼,她的衣裙有個側袋,隱約有什麼東西露出了黃銅的把子。
那人手一伸,輕輕巧巧把那東西抽了出來,再順手在自己腰上一摸,輕輕巧巧抽出了同樣的一個東西。
隨即她眼神在海姑奶奶身上一掃,似乎在做什麼決定,這決定做得很快,她霍然擡腿,一腳掃向海姑奶奶。
“砰”一聲,仿若鐵棍砸上肉體,海姑奶奶慘叫一聲,整個身子竟然橫飛而起,遠遠飛出一丈,砸在一個屬下身上。
這一下太突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順着海姑奶奶被砸出的軌跡,下意識地走了一圈,包括正和海姑奶奶對視的海鯊。
在所有人都被引開眼神的這一霎。
那人一腳蹬在舷幫上,衣袍紛飛,雙槍擡起,二話不說,衝着分神的海鯊,開槍!
“啪啪!”
兩聲清脆的炸響,剎那間似乎響徹整個靜海。
兩團爆開的火花,在海鯊胸前炸開,半空中兩船之間,兩團青煙嫋嫋飄舞,再慢慢消散。
所有人呆了。
海姑奶奶啊地一聲尖叫,比先前更慘厲的聲音。
船上人泥塑木雕。
對船的人笑容僵硬在臉上。
後船的辛小魚腦袋磕在船幫上。
碼頭上天紀軍瞠目,擡起的武器凝在半空。
督戰的蘇亞等人瞪大眼睛,一聲驚呼險些出口。
聞風而來的地頭蛇們捂住心口。
海鯊……
海鯊的表情,在這一刻所有人眼中十分清晰,上一刻他還追着女兒飛出的軌跡關切,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眼中掠過不可置信的神情。
不可置信的不知是因這突如其來的兩槍,還是因爲終於看清楚了對面開槍的人。
其實他反應已經很快,在海姑奶奶身子飛出之後,他就已經下意識向後撤出腳步。
這是多年搏殺浮沉裡修煉出來的本能。
可是他還是快不過對面那個人的速度,以及她同樣血海搏殺裡修煉出來的決斷。
他認出那個開槍的人。
太史闌。
太史闌在最後關頭,沒有選擇先殺海姑奶奶,而是對海鯊開了槍。
所有人都在仰望着她。
霧散雲收,金光如劍,如劍的金光裡,那高挑的人兒一腳蹬在船舷上,臉容峻刻,衣袂長飛。
她腳下海濤生滅,頭頂蒼鳥盤旋,身前血花綻開,一線激射如長虹。
風將她黑髮掠起,貼在頰邊,眼眸同發一樣,黑而冷。
衆人仰望,再次心驚如見天神。
半晌寂靜之後,震驚狂亂的呼喊聲,如海嘯生。
“太史闌!”
“總督!”
“大人!”
……
------題外話------
啊,昨天還漲勢大好的票票,一夜回到瞭解放前。攤爪,哼哼,關鍵時刻快到了,錯過還是不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