絃動,音起。
聲音很輕,初彈似鴻雁來賓,如雲霄之縹緲。
上邪辰瞬間得知這位皇后是琴之高手,光是這一個起奏,就比自己高明出太多。她想起方纔皇后說她最早獲寵,乃是因爲彈得一手好琴,想來竟是真的。
平沙落雁,這原本就不是一首高昂的曲子,琴音從皇后的指尖滑出,低沉飄渺。
上邪辰的目光往大殿兩側看去,因得琴音不大,所有人都在側耳傾聽,她的目光再往奶媽懷裡的小包子看過一眼,他睡的安穩,絲毫沒有被琴音所擾。
上邪辰笑,果然是人生最嗜睡的階段,每天24個小時,倒有大半時間在睡覺!
再看了看外面天色,估摸着皇上和李憬臣很快就要過來了,她倒是願意靜心聽上一聽皇后的琴聲。
一則,皇后這彈琴的技藝確實不錯,至少比太子府上伶人強了太多;二則,但凡在樂器上有造詣的人,彈曲的時候,都很容易帶入自己的感情,她不介意從皇后的琴聲中揣度一二!
見上邪辰終於開始認真聽曲了,皇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不怕你聽,就怕你不聽!
好曲,好彈奏者,上邪辰很快被代入其中,腦海裡很快出現這樣一副畫面:秋高氣爽,雁行雲霄,倏隱倏顯,若往若來。
序欲落也,上邪辰腦海裡的畫面也換成大雁迴旋顧盼,空際盤旋,欲落不落,她的心中忽的涌起無限悲傷,竟似被琴聲所惑,天空由湛藍變成灰敗,羣雁變成孤雁。
她想起,當日,她在馬車上,輕舟在車外……
她想起,當日,她被他護在身下,漫天的箭羽,破空之音不絕於耳……
她想起,她用自己的生命發誓,今生今世,定要找端木靳討回公道,爲輕舟和自己報那萬箭之仇……
她想起,在憬臣太子府上的無數個日夜,她那樣心安理得的住着,給自己找了無數的藉口,遲遲拖着不去報仇……
上邪辰,你到底在怕什麼?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慟色漫上雙眸,上邪辰只覺得心中苦楚不可抑制,沉重的情緒如海水般漫過頭頂,壓得心臟近乎停滯,呼吸艱難!
“玲瓏,你痛苦嗎?”忽的,一個聲音傳來,如同天籟。
上邪辰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立即點頭。
“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便救你出來,可好?”天籟般的聲音繼續說。
上邪辰忙着再點頭,她的汗水已抵達整個後背,她的世界已完全沉入黑暗,心臟所承受的巨大負荷似要把她滅頂!
思緒在仇恨與愛戀中起起伏伏,那樣深的愛,那樣深的恨,一寸寸將她凌遲!
“你在哪裡?”她從最簡單的問題問起,上邪辰這纔剛被她帶入自己的心魔,若太快切入正題,很容易引起反彈。
“不知道。”上邪辰想了下,神色痛苦,“好黑!痛!”
“你哪裡痛?”
“心。”
“你是誰?”
“……玉玲瓏……”
“玉玲瓏,是你的真名嗎?”
“……不是……”
這個答案原本就在皇后意料之中,她的臉上一派平靜。
琴聲不止。
“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豆大的汗水從上邪辰額上冒出,她的神色痛苦至極,明知道乖乖回答問題就能脫離魔障,卻情願被痛苦凌遲,“我……我不能說……”
皇后心下駭然,自她習得此功法後,雖使用次數寥寥無幾,但上邪辰卻絕對是第一個能拒絕回答問題的!
她很清楚,在自己這種琴音下,對方正受着什麼煎熬!
這個世界上,柔體的苦痛或能承受,真正的苦痛,是無法排解的心痛!而她的琴聲,正是將人潛意識中最痛苦的回憶,俗稱心魔的東西無限放大!
她很疑惑,這個問題,究竟觸及到了上邪辰的什麼!按照他們之前的猜想,以及探尋出來的蛛絲馬跡,她應該是軒國蕭家之人。蕭家,難道就那麼難以啓齒嗎?
“李憬臣是你最愛的人嗎?”
她又想了很久,這才猶豫的:“……不是。”
“那你最愛的人是誰?”
她搖頭,她的臉色早已蒼白如紙,櫻紅的脣色頹敗成死灰,衣領的位置已然濡溼,她皺着眉,一雙光華瀲灩的眼睛輪番閃過痛苦,悲哀,以及堅定的不能說!
皇后身後,葉邵偉臉上已露出一絲不耐,女人就是麻煩,明明有更重要的內容要植入,她卻在這裡糾結上邪辰最愛誰!有意義嗎?
下一刻,皇后的下一個問題,葉邵偉的臉色瞬間就好了一點。
“孩子是誰的?是李憬臣的嗎?”
孩子……她的小包子……她在哪裡?……
她努力回憶她在哪裡,她記得,今兒個早上,她被皇上的聖旨傳召進宮,然後去了御花園……然後……
然後,她怎麼就到了這裡?這是哪裡?
爲什麼她什麼也看不見?周圍巨大的黑暗,彷彿要把她吞噬……
小包子,她的小包子在哪兒?
“孩子是誰的?是李憬臣的嗎?”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急切,以及興奮!
好熟的聲音……這是誰……
是皇后!這裡是未央宮!皇后在彈琴,她在認真聆聽,然後,就到了如此境地!上邪辰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自己着了道了!
她在自己的夢境中,或者自己的心魔中!
琴聲不斷,悲傷如潮汐般層層涌來!
她想努力逃出這種境地,可無論怎麼掙扎,那種巨大的憂傷如藤蔓般纏住她的手,她的腳,她的所有經脈!那種壓得她透不過氣的悲哀如潮水般不斷往胸口涌來,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在不斷收攏。
痛,好痛……彷彿下一刻,她的心臟就會在巨大的壓力中灰飛煙滅!
“說!孩子是李憬臣的嗎?”猛的一聲厲喝,皇后的長指甲終於劃過一直不曾動過的羽弦。
“錚!”上邪辰只覺心裡驟然一緊,巨大的窒息將人整個淹沒,整個人宛如置身九陰地府,耳邊是飄渺而絕望的鬼哭神嚎,無數利爪從地下伸出,勾住她的雙腳,她的心,她的整個魂魄!
不能說,不能說!
若說了,小包子就會死!她是他的媽咪,她這輩子都要保護的人……
她的眼淚已順着臉龐無止境的流下……絕色的臉龐,憂傷從眼底無止境的蔓延!
皇后簡直覺得自己碰到了一塊硬石頭,這個女人怎麼有這麼多秘密?!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
琴音陡轉,原本秋風蕭瑟,萬物頹敗,瞬間變成春暖花開。
上邪辰只覺得原本緊縮的心忽的被鬆開,原本鬼哭神嚎的地獄也變成百花盛開的天堂,雲朵就在周圍,如棉花糖一般鬆軟。
沒有憂傷,沒有痛苦,心裡是海水退潮後的巨大平靜。
“喜歡這裡嗎?”
“喜歡。”
“你會武功嗎?”
“會。”
“替我殺一個人,你就永遠留在這裡,可好?”
“好。”
“替我殺了李憬臣。”
“……”
她猶豫了!
皇后再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猶豫了!她不是不愛李憬臣嗎?怎麼這麼小的事情都會猶豫!
她簡直覺得各種憤怒,自己苦練多年的魔音居然在這個女人身上屢屢失效!
她簡直恨不得直接用音直接將其殺之!
“錚……”羽弦再起。
殺氣撲面而來,幕天席地,黑壓壓一片!
這種場景,這種似曾相識的場景,蕭輕舟不在,沒有人能保護她!這一刻,她是那樣脆弱,原本潛伏在丹田的內力,卻一絲一毫也調不出來!
她只覺自己像一條被颳了鱗的魚,被丟在砧板上!
巨大的絕望,下一刻,絕無生還的餘地!
然,便就在被萬箭穿心那一刻,殺氣忽然停止了!
那個可惡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死,還是李憬臣死?!”
上邪辰不答,眸色劇烈閃爍。
皇后笑,猶豫,就是掙扎,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愛自己的人!
“我倒數三聲,你死?還是,李憬臣死?!3,2,1!”
上邪辰依然沒有開口,她絕望的閉上眼睛!
憬臣……
殺氣如城牆般壓下,插入上邪辰身體的瞬間,如有實質。
“噗!”一口腥甜猛的從肺部涌出,心脈俱損!
便也就是這一刻,只聽“錚”的一聲,七絃盡斷,眼前的黑暗猛然被陽光刺破。
上邪辰渾身輕鬆下來!
“憬臣……”她擡頭,笑着往旁邊看過一眼,只見李憬臣單手執劍,巨大的殺氣從身上溢出,萬物皆靜。
“你終於來了!”她喃喃,堅持了太久的身軀終於支撐不住,身形晃了一晃,毫無顧忌的倒了下來。
下一刻,她毫無意外的落入那個溫暖的懷抱。
他來了,她可以休息了,他會幫她處理好一切,她的姓命,小包子的姓命……
看着懷中女子蒼白脆弱的容顏,嘴角溢出的血跡,心中劇痛。
他伸手,憐惜的用大拇指將她脣角的血跡擦乾,然後擡頭,冷冷的看着皇后,語氣卻是波瀾不驚:“母后,你非要逼兒臣把最後一塊遮羞布也扯掉嗎?”
皇后不語,看着李憬臣的眸光中含着一絲譏誚。
李憬臣並不過多理她,目光緩緩掃過周圍如夢初醒,迷茫的看着周圍的衆人,這纔對同樣一派茫然,幸而分毫未傷的奶媽和靈兒:“我們走!”
跨過未央宮的門,很快碰到同樣是匆匆趕來的皇上,李憬臣只腳步微頓了一下:“父王,兒臣先帶玲瓏回去了。”
皇上看過被抱在懷裡顯然是受到重創的玉玲瓏一眼,已然猜到方纔發生了什麼,他走進未央宮。
原本坐在大殿上波瀾不驚的皇后一見皇上來了,忙站了起來行跪拜之禮,皇上就站在大殿門口,半步也不跨入,他看了看皇后身後已然斷成兩半的豎琴,只重重的“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見得皇上離開,皇后這才緩緩站了起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她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周圍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出,只靜默着,就連皇后身後的葉邵偉也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不是不想開口,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跟了皇后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皇后一動不動的時候必然是在思考。
她的表情越少,表示思考的事情越重大!
良久,她纔開口:“邵偉,你安排一下,叫了塵秋後到京城一趟。另,前幾日進宮的桃花籤不錯,問問是哪家做的,賞一塊玉獅子下去。”
“是。”葉邵偉躬身,退了下去。
……
李憬臣已坐在宮外馬車裡,因得是短途只往返於皇宮和太子府的馬車,沒有寬大的軟榻,只有靠窗邊的窄榻,他便只能將她抱在懷裡。
上邪辰閉着眼睛,蒼白的臉色已恢復不少,她的眉頭依舊是微微蹙着,顯然是累到極點。
李憬臣匆忙間替她把過一次脈,心脈皆有不同程度的損傷。
此刻,莫春秋坐在是李憬臣旁邊,正專心的替她把脈,過了一會兒,他才把手放下。
“她怎麼樣?”李憬臣問。
“皇后,動了羽弦,而且不止一次!”莫春秋神情相當凝重,就上邪辰的脈象來看,她受到過兩次重創,特別是第二次,若再深一點,怕是姓命堪憂!
“她怎麼樣?”李憬臣再問,一模一樣的問題。
“有本神醫在,自然是無事,好好調理半個月,保證你想怎麼折騰都行!”莫春秋笑嘻嘻的,帶着專業人士了不起的自得。
擡眸,立即觸到李憬臣殺人般的目光,莫春秋立即又恢復一本正經:“咳咳,幸好在皇后的逼問中,她並沒有用內力強加阻擋,否則,怕今日就不是心脈皆傷這麼輕鬆了!”
李憬臣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同時又覺後怕,目光復又落在上邪辰臉上,指尖從她臉上滑過:這纔不到一年,已是第二次見你命在旦夕,我真恨不得將你牢牢鎖在懷裡!
看着李憬臣情深意重的樣子,莫春秋簡直不忍直視!這男人啊,一點動情,比女人還婆婆媽媽!
“你去看看小皇子!”李憬臣這才下了另一個命令。
“剛纔就看了,沒有任何損傷,皇后只針對了她一個人。”莫春秋答。果然是不是親生的,現在纔想起來關心兒子!
“那你可以滾了。”李憬臣淡淡的,馬車裡兩個人很合適,如今多了一個人簡直礙眼!“待會兒把方子開過來。”
莫春秋癟癟嘴,很自覺從馬車上跳下。
回到太子府,李憬臣又問了奶媽和靈兒當時的情形,得到答案皆是:皇后請夫人品鑑琴音,聽了一會兒,她們只覺琴音動人,之後,她們就什麼也不知道,再醒來時,便看見太子砍斷皇后豎琴,夫人倒在場中。
……
那一`夜。
皇后的未央宮忽的起了一場大火!
着火的時候,皇后和葉邵偉正在做減壓運動,而且正在緊要關頭。
皇后身上什麼也沒穿,葉邵偉比較喜歡穿着上衣,裸着下面做這事兒。
各種攀巖高峰中,兩人忽聽得外面一聲高叫:“走水啦!皇后娘娘,走水啦!”緊接着便是瘋狂的敲門聲!以及各種聲音的高呼“救駕”!
若不出意外,下一刻就是侍衛們奪門而進,跳窗而進!
皇后怎麼可能讓人看見房中她正在和男人歡`愛的一幕,忙厲聲命令:“誰也不許進來!給我趕快救火!”
皇后威嚴之下,外面衆人雖覺救皇后要緊,但也不敢違令,忙擡了水撲火!
豈料,救火的水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換了油,一桶桶潑上去,不但沒把火撲滅,反而讓火更旺!
整個宮殿,瞬間陷入火海!侍衛和宮人們忙去了更遠的地方取水!
房間裡,皇后和葉邵偉都感覺到火焰的焦灼。葉邵偉倒是速度快,畢竟只一條褲子!皇后鳳袍的劣勢瞬間就顯出來了,層層疊疊,異常麻煩!她手忙腳亂的穿衣服,看着外面通紅的火光,臉上一派焦灼!
李憬臣,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宮中放火!
殿外,只見屋檐已起了火,若再不進去救皇后,怕是就救不了了!
侍衛頭子當機立斷:“衝進去救人!”
話音剛落,只聽“砰”的一聲,宮殿頂子已被人從內部強行衝開。
皇后的心腹宦臣葉邵偉半副銀面,用巨大的被單裹着皇后,如天神一般衝出來,再又落到地上!
侍衛宮人們見皇后雖裹着被單,但很顯然裡面穿着中衣,在看她的神情,似毫髮無損,忙紛紛跪了下去:“臣等救駕來遲,還請皇后娘娘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