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便是伴隨着那樣淒厲的撕聲慘叫開始,卻不是伴隨這般悲慟痛悔聲結束。
大雪紛紛揚揚下個不停,拍打着窗戶瀝瀝做響。
只要一聽到拍打聲,鳳君華就將自己縮在牆角處,瑟瑟發抖。
雲墨現在根本就不敢讓她出去,只要一看見雪,她就會發狂發瘋,甚至自殘。
從六月中旬懷孕直到年節,錯過了他們兩人的生辰。時光靜靜而過,流淌這一個年尾,然後銜接下一個年頭。
原本按照慣例,宮中會有筵席,百官攜家眷往之。縱然最近幾年多事之秋,也都沒有避免過。然而今年確實太過特殊,鳳君華現在根本就不能見外人,尤其是人多的地方。她總是下意識的環抱住自己,以嬰兒在母體的姿勢,好似害怕被人傷害。
但她如今肚子大了,不能再做那樣的動作,她想起那些痛苦的回憶就會發瘋的撞牆。雲墨時刻陪着她,自然不能讓她真的撞牆,但又知道她如果不發泄出來只會更加痛苦。所以他便只能擋在她面前,任由她發狠的撞着他的胸膛。他被那般兇狠帶着內力的力道撞得悶哼呻吟,血腥咬在脣齒間,又默默的吞嚥下去。等她撞累了,他便抱着她上牀躺着休息。看着她安睡靜謐的容顏,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咳嗽,脣邊鮮血溢出,他不在意的擦掉,然後將白色娟帕扔掉。
除夕夜,千家萬戶聚在一起吃年飯,他帶着她走到窗前,看着空中爆裂的焰火。
“喜歡嗎?”
她神情木訥,卻難得的沒有發狂。
“嗯。”
他將她攬入懷中,她終於不再排斥他的靠近,乖順的靠在他懷裡。
“過年了嗎?”
他得慶幸,今晚沒有下雪。
她忽然說道:“我想吃陽春麪。”
雲墨怔了怔,隨即想起那年在南陵碧霄宮裡,她和玉無垠的對話。
他沉吟着,隨即一笑。
“好,我現在去給你做。”
她卻拉着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正好,他也不放心她一個人呆在房間裡。除夕夜晚,他不想再點她的穴道就這樣睡過一年。
“好。”
她仰頭,終於露出一個絕美的笑容。
他有些恍惚,多久沒看見她這麼笑了?兩個多月了吧。不,應該是,八十七天零七個時辰。
……
走廊上掛着宮燈,搖曳着在夜色裡散發出橘紅色的光,照亮前方的路。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貂毛大衣,他握着她軟軟的小手,走進廚房。
這個地方本來就沒什麼人,以前爲了照顧她才調來了秋鬆和秋蘭,如今她不需要,也都調走了。所以別院裡除了那些隱藏的暗衛,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廚房裡空蕩蕩的,伸手不見五指。
她縮了縮肩膀,整個人都不由自主的靠在他懷裡。
他知道她怕黑,小心的攬着她,一揮手點了燈。
“在這裡坐着,不要亂走,記住了嗎?”
他將她按坐在凳子上,輕聲叮囑。
她很聽話的點頭,“好。”
他笑笑,忍不住低頭在她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
她下意識的顫了顫,卻沒有躲閃。
她發病的時候經常忘記他是誰,他不厭其煩的反覆告訴她,他們是夫妻,她現在懷着他的孩子。她當時急着,醒來又忘記,好多時候同一件事情他要重複好幾次她才勉強記住。久而久之,她潛意識裡已經認可了他。所以在害怕的時候,她會下意識尋找他溫暖的懷抱。只是怕嚇着他,又顧及她腹中的孩子,雲墨一直不敢碰她,也不敢與她太過親密,怕她會受到刺激。
今日這般小心翼翼的輕吻,也是這幾個月來第一次繾綣溫柔的接觸。
她沒有逃避也沒有排斥更沒有推開他,他很開心。
有時候他甚至在想,其實這樣也不錯,只要她好好的活着,比什麼都強。
只是…
他眸光微暗,眼底隱匿着她看不懂的悲涼苦澀。
很多事情,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他轉身,很熟練的燒水控火,煮麪。
水面上霧氣騰騰,薰染了窗戶,整個廚房裡都似被那白霧薰繞而升起幾分暖意。
她安靜的坐着,迷濛的眸子看着他的背影,腦海裡悠然浮現另一個畫面。
炊煙裊裊,菜香淡淡漂浮在空氣中。
她靠在竈臺邊,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認真專注的眉眼,實在很難想象,他居然會做飯。忽然想起了什麼,“子歸,以前在你的別院裡,我一頓的膳食,不會是你親自做的吧?”
他已經將切好的土豆絲裝盤,聞言低頭看着她。
“基本上是。”
她溫柔微笑,走過去抱着他的腰。
“你是爲了我才學廚的麼?”
“是。”
她吸了吸鼻子,將臉貼在他的後背上。
“都說工作的男人很有魅力,我現在覺得,會做菜的男人也很有魅力。”
他低笑。
“被我迷住了?”
“對啊。”她也不害臊,“我可不是受不了你的誘惑舉手投降了麼?”
“那我該慶幸了。”
……
記憶忽然空白了一片,下一個畫面又浮現腦海。
他轉身,忽然環住她的腰,目光一寸寸從她眉眼間掠過,然後一點點下滑,落在她嫣然欲滴的紅脣上,似乎在懷念那般柔軟的味道。
“你在看什麼?”她索性雙手環着他的脖子,“突然不認識我了?”
他搖頭,看着她美豔逼人的容顏,道:“這身衣服很美。不過,我相信,穿上嫁衣的你,會更美。”
她一愣,隨即瞭然,他這是在許諾會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
“好啊,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會的。”
他保證,“我說過會風光迎娶你做我的妻子。”他手指劃過她的脣,神色迷離而輕喃:“我怎麼能讓你如此草率如此委屈的嫁給我?我曾說過,總有一天會讓你正大光明的以真面目面對世人。”他捧着她的臉,語氣越發溫柔沉醉。
“如今你身世大白,再也不用因爲那些原因隱藏自己的容貌了。”
她眼神有些恍惚,“那已經不再重要了…”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推開他。
“行了,你還是專心你的菜吧,小心待會兒糊了。”
他笑笑,“你在這裡,我總是會分心。”
“這倒成我的錯了?”
這人也太會推諉責任了吧?
“自然是你的錯。”
他面不改色。
“好吧。”她聳聳肩,“既然如此,那爲了不打擾雲大廚專心炒菜,我還是出去吧。”
他笑容可掬,“夫人,請便。”
她輕咳一聲,發現自從昨晚過後,他臉皮越來越厚了,調戲起她來也越來越沒顧忌了。
“貧嘴。”
她嘟嚷了一聲便走了出去。
……
煙霧騰騰,淡漠不了深刻的記憶。
她忽然站起來,從身後環着他的腰。
“子歸。”
他身體一僵,似乎有些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她的臉貼在他後背上,繼續輕聲低喚。
“子歸…”
他悠然轉過身來,雙手捧着她的臉,深邃的眸子藏着急迫而熾熱的光。
“青鸞,你叫我什麼?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她茫然的看着他,“我不知道…”她皺眉搖頭,很是糾結道:“我以前是這麼叫你的麼?”
她思緒又開始混亂了,那些突然浮現在腦海裡的記憶漸漸淡去,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走過來抱着他,也忘記自己剛纔喚他什麼了,而是一臉茫然。
“發生什麼事了?”
他仔細的看着她,無奈搖頭,寵溺的笑笑。
“沒事。”他將剛從鍋中盛到碗裡的面端到她面前,“陽春麪好了,吃吧。”
香味濃郁,令人聞之食慾大開。
她盯着那碗麪,忽然不悅的皺了皺眉。
“誰要吃麪了?我最討厭吃陽春麪。”她一揮手就將熱氣騰騰的面給打翻在地,然後雙眼亮晶晶道:“我想吃兔子,烤的兔子,最好吃了。”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起,拉着他的袖子撒嬌。
“你給我做烤兔子好不好?我想吃。”
他看了眼被她打翻在地的陽春麪,又看向她期待的眸子,想起她曾說過的話,心中一動,眼神越發溫柔。
“好,給你烤兔子吃。”
這道菜他做起來最得心應手,很快就將一隻兔子烤好了,香噴噴的一看就很好吃。
她眼睛一亮,立即就去搶了過來。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他伸手輕柔的拍她的背,眼神寵溺,牽着她的手回到房間。
她吃得滿嘴都是油,說話也吐字不清。
“好吃。”
他無奈嘆息,給她倒了杯水。
“來,喝杯水,別噎着了。”
她滿手都是油,直接低着頭就這他的手咕嚕咕嚕將一杯水喝得乾乾淨淨。
他又拿帕子來給她擦脣邊的殘漬,她眯着眼十分享受他的伺候。
“我還要喝。”
他笑笑,又給她倒了杯水。
她今天似乎格外聽話,不哭也不鬧更不發瘋亂咬人,反倒是像一個愛撒嬌的小孩子,膩着他要這要那。
他向來寵她,她要什麼就給什麼,也不在意她滿手的油都往他身上招呼。
打打鬧鬧以後,她有些累了,就乾脆趴在他身上。
“好睏。”
“困了就睡吧。”
雲墨將她打橫抱起來,放到牀上。
她抓着他的袖子,“你陪我。”
“好。”他微笑點頭,然後合衣躺下來,小心的抱着她。
“睡吧。”
“嗯。”
她閉着眼睛,貼近他。
他攬着她,低頭看着她靜謐的容顏,忽然問:“青鸞,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沒睜開眼睛,懶洋洋道:“知道啊,你是雲墨嘛,我的夫君。”她睜開眼睛,眼底一汪湖水,“對吧?”
他溫柔的笑,“對。”
她在他懷裡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雲墨卻睜着眼睛,毫無睡意。直到聽見他均勻的呼吸聲,他才小心翼翼的起身下地,體貼的給她蓋好被子,輕聲輕腳的走了出去。
走廊上,雲裔負手而立,聽到腳步聲,回頭忍不住刺了他兩句。
“你現在倒是悠閒得很。”
雲墨不接話,“找我有事?”
雲裔瞥他兩眼,神色漸漸凝重下來。
“我都聽小鶯說了。”他頓了頓,道:“你打算怎麼辦?”
雲墨不回答,目光深幽如夜。
雲裔知道他心裡比誰都難受,嘆息一聲,道:“她總這麼瘋瘋癲癲的也不是辦法,萬一哪天她清醒了又怎麼辦?”
他也沒想到,鳳君華那年走火入魔居然被人控制神智不清而弒母。這對於她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如今她瘋瘋癲癲的都會自殘,要是哪天好了,還指不定得怎麼樣呢。
見雲墨依舊不說話,他終於忍不住了。
“你倒是…”他悠然頓住目光,死死的看着他,而後出手如電,就要來抓他的手。
雲墨輕飄飄的躲過,笑吟吟道:“大過年的,我沒心情陪你練武。如果你沒什麼重要的事就回去吧,青鸞待會兒醒來看不到我會害怕。”
“雲墨。”
雲裔在他背後低吼一聲,身影一閃堵截了他的去路,面色沉怒的瞪着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你替她吸了夢相思?”
好歹師出同門,雖然他對醫術不是那麼熱衷,但也不差。一見雲墨神色就有些不對。又想起鳳君華體內的夢相思,他哪裡還想不到其中關翹?
夢相思無解。
難怪,難怪鳳君華被夢相思反噬還能好好的活着,原來是他,他用回無之力將鳳君華體內的夢相思全都吸入了自己身體裡。
回無之力,不僅能救人於危難,還能將其他人身上任何毒吸入自己身體裡,然後暫時壓制。所以他中毒已經三個多月,卻依舊看起來完好無損。
哪那麼容易?
夢相思在鳳君華體內遠不如在雲墨身體裡毒性濃烈。
鳳君華之所以被夢相思反噬是因爲她冤殺了玉無垠而痛悔懊惱在心,原本雲墨替她吸了毒沒什麼,他又不愧對鳳君華什麼,不會被反噬。偏偏當初鳳君華恨極玉無垠,在夢相思里加了自己的血。夢相思原本就是以情煉製,雲墨中了夢相思,便是中了她的情毒。他越愛她就會越痛苦,甚至多看她一眼每觸碰她一分,都會焚心裂骨的痛。
當年玉無垠是怎麼死的,無數雙眼睛都親眼見證。
雲裔根本無法想象,雲墨在中了夢相思的情況下還日日對着自己心愛的女子笑得那樣坦然無所謂,甚至還得包容承受她所有的無理取鬧和打罵。
他該有多痛?
便是這樣一想,他這個局外人都覺得那樣的痛太過殘忍。
雲墨是怎麼做到的?
“你知不知道,這樣做你會死的?”
他忍不住低吼,不用查看他也知道,雲墨只怕早已毒入心肺,便是忘情丹,也無法解毒了。
苦苦隱瞞的秘密被拆穿,雲墨也不試圖掩飾。
“總比她生不如死好。”
雲裔頓時一噎,看見他神情無波無瀾,眼底一團漆黑看不到底,忽然便覺得心中哀涼。他甚至有些憎恨鳳君華,煉製什麼毒藥不好,非要弄出這夢相思,而且毒死的還都是一心爲她好的人。
那女人就是個十足的禍害。
“當初爲什麼不服下忘情丹?”他沉着臉怒道:“她就在你身邊,只要你吃了忘情丹醒來後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她,對你們根本就沒影響,爲什麼不解毒?”
爲什麼放任夢相思滲透血脈之中無藥可醫?
最後一句話他沒說出口,那太過殘忍,他說不出口。
雲墨沒說話,那天的情況那麼糟糕,她受了刺激當場就已經瘋了。他若在那時吃了忘情丹,誰能保證他醒來後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她?就算把他們關在一個屋子裡,他醒來後毫無懸念看見的第一個人絕對會是他。但他們都錯估了夢相思的威力,弒母之罪和冤殺玉無垠的悔恨自責讓她根本無法承受。幾乎在她瘋癲的剎那,夢相思便入了血脈之中。若非他第一時間將夢相思吸入自己體內,她會當場死亡。
“我體內有她的往生之力。”
也幸得她曾經對他用過往生之力,否者即便是回無之力,也無法將她體內的毒素全都轉移到自己身體裡。他體內殘餘着她的往生之力,她體內有他的往生之力,這世上只有他才能爲她吸毒,只有他才能救她。
那天晚上天色太黑,加上他爲她吸完毒以後及時用內力壓制,看起來只是真氣消耗過多所致,所以即便是明月軒,也沒發現他已經身中夢相思。雲裔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因爲這段時間她發狂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氣對他動手,他一面要照顧她還得一面兼顧她在發狂的時候不要因真氣錯亂而走火入魔。
長此以往消耗過多,精通藥理的人都能看出來他已經身中劇毒,再無回天之力了。
雲裔頓時一噎,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喃喃道:“真的…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在這件事上,雲墨比任何人都要坦然。
“不要告訴父皇。”
他擔心父皇知道了以後會遷怒青鸞。
任何時候,他都第一時間爲她考慮。
雲裔無言以對了,只是複雜的看着他。
雲墨放在袖中的手指婆娑着一封信,猶豫着是否要交給他,最終還是放棄。
時間本就不多,何必要將那些帶血的一字一句空付信紙上?
毀了也罷。
指尖內力涌動,薄薄的信紙轉瞬灰飛煙滅。
他擦身而過,步入房間。
直到房門關上,雲裔依舊沒回過神來。
他怔怔的站着,忽然感覺手背冰涼,他擡頭,發現天空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雪,紛紛揚揚落滿枝頭,敲打着窗扉。裡面傳來鳳君華驚怕的叫聲,隨即是雲墨輕柔的寬慰。即便如此,她那般瘋癲癡狂崩潰絕望的哭聲依舊不絕於耳,讓人聽着心中發冷而發涼。
他沒看見如今的鳳君華是什麼模樣,但也能想象得到一個瘋癲的女人如何的狼狽如何的不可理喻。雲墨便是日日對着這樣一個女人麼?
即便因她而命在旦夕,他還是義無返顧麼?
雲裔想着,他倒真希望如果雲墨死了,那鳳君華就乾脆跟他一起死也罷。
兩人情路如此坎坷,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偏偏天不遂人願,又出現這等禍患。
鳳君華永遠也跨不過這個坎兒,要麼一直瘋癲到死,要麼清醒後自己尋死。
雲墨不肯服忘情丹,是因爲他怕自己萬一忘記她沒人能制止她的瘋狂吧?除了他,誰還會這樣毫無理由的寵着她縱容她?
可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他死了,鳳君華一樣活不了。
腦海裡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忘情丹!
他驚出一身冷汗來。
莫非——
他悠然擡頭,看着緊閉的大門,眼神裡寫滿了不可思議,以及濃濃悲哀和蒼涼。
情深如此,又奈何緣淺如廝?
……
他抱着她,靜靜安睡,嘴角噙起淡淡笑容。
我能解你的毒,卻不能解你的痛,便只能陪着你,一起痛。
他所承受的痛,哪及得上她十分之一?
……
開年以後雪下得更大,雲墨更不能讓鳳君華出門,大多時候她都是睡着,因爲醒來後聽見下雪聲都會發狂。她慢慢的知曉自己病了,並且病得很嚴重,她害怕自己發瘋的時候會傷害自己的孩子,所以乾脆封閉自己,一天到晚除了必要的吃飯喝藥上茅廁,幾乎都是在牀上渡過。
雲墨天天不離她身旁,他知曉這樣長期下去,外面已經多少流言蜚語,他置之不理。
雲皇派人告訴他,讓他送鳳君華去雪山,被他以她怕冷爲由拒絕了。
雪山,雪山有她娘。她看見她孃的遺體只會更痛苦。更不能進宮,宮裡那麼多人。她不清醒的時候什麼話都說,至今爲止她瘋癲的原因都被他封鎖得死死的,這件事不能讓人知道,否則她沒將自己折磨死前就已經被天下人的唾沫給淹死了。
東去春來,她已經懷孕八個多月,還有一個月就該臨盆了,她也越發的沉默寡言。許是雲墨的精心照顧,她發病的次數不如從前那般頻繁,他也不用動不動就點她的睡穴。
無論如何,不是自然睡眠,終究對身體不好。
她很敏感,有幾次發現他臉色不對就揪着不放非要問出格結果來。
夢相思在體內根深蒂固,他努力的壓制,努力的控制伴隨着接近她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
沒有人能深刻體會他有多痛,日日看着她,便是連呼吸都是痛的。但看不到她,他會更痛。
愛是什麼?愛是這世上有一個人讓你傷讓你痛讓你生不如死,你卻連忘記她都捨不得。
是啊,捨不得。
便是這樣日復一日時時刻刻的痛着,他也甘之如飴。
這一生他擁有得太多,所以老天爺看不過去了,非要奪走他最在乎的女人。他無法容忍看着她死去,便只能代替她。
儘管結果是一樣的,他們還是得分開。
他想起好幾年前,她趴在他懷裡,那樣擔憂深情的說,以後再也不分開。他那般堅定的點頭,他以爲他可以留住她,他相信人定勝天,老天不讓他們在一起,他便逆天而行。可他終究高估了自己,在生命面前,他終究還是太過懦弱。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天天流逝,尤其是接近她的時候,那種感覺越發強烈,但他又剋制不住的想擁她在懷,只有感受到她的溫度,他才覺得人生不那麼空虛寂寞。
雪停了,她不再那麼容易受刺激,但記憶卻丟得更快。每天醒來後她都忘記他是誰,甚至經常忘記自己前一刻做了什麼,即將要做什麼。他天天給她將他們之間的經歷,天天都把她當做剛出生的嬰兒。
邊關的消息如雪花紛至,慕容於文的大軍在攻向淮城的時候終於受到了阻礙。凰靜芙之前連連受挫,原來她的底牌在淮城。
十五萬大軍嚴陣以待,慕容於文前行終於遇到了阻礙。
而開年以後,明月笙的大軍也在克城遇到了東越大軍橫加阻攔,無法前行。
三軍對壘,形成了僵持階段。
明月殤依舊坐鎮朝堂,彷彿已經對天下事漠不關心。
一個月以後的某一天,鳳君華剛用完午膳準備睡覺,忽然腹中絞痛,臉色慘白如雪。
“好痛…”
雲墨一看見她神色,臉色立即變了。連忙將她打橫抱起來放到牀上,他知道她要生了。他雖然是大夫,但女人生孩子這種事到底不懂,所以早在一個月前他就已經安排了幾個有名的產婆住進了別院。鳳君華一發作,暗衛便自動去請產婆過來。
產房重地,男人是不能呆的,但他沒走,就守在牀邊。產婆沒辦法,只能由着他。
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趟,鳳君華痛得滿頭大汗,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
“雲墨,我好痛…”
他握着她的手,邊給她擦汗邊安慰她。
“別怕,我一直在這裡陪着你。”推給她服了顆藥丸,“青鸞,你可以的。”
她如今是東越的太子妃,生產是大事,宮裡自然會派人前來問候。鳳含鶯得到消息後就拉着雲裔來到了別院,焦急的等在門外,聽着裡面鳳君華髮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她頓時深有同感,不禁想起自己生雲亭的時候,也是這般痛着。
“啊…疼…”
要說如果是以前,再疼鳳君華也咬牙忍了。但如今她心智不全,就如同小孩子,原本小時候她就特別怕痛,稍微磕着碰着就覺得委屈。尤其是那時候玉無垠寵着她,她越發毫無顧忌,一丁點傷也能哭花臉。如今玉無垠不再了,多了個雲墨寵她,她更加委屈,那痛楚也加劇了十倍百倍。
產婆急得流的汗比她還多。
“太子妃,用力,用力啊,深呼吸,對,就這樣,再用力…”
鳳君華咬着脣,指甲深深的嵌入雲墨的手背上,血絲滲透了出來。
“別咬傷自己的舌頭。”
雲墨握着她的手沒放,另外一隻手去扳她的嘴巴,防止她咬破自己的舌頭。
他皺着眉頭,眉間深鎖,眼底擔憂氾濫。
她在疼痛裡掙扎着,只覺得渾身血液扯着經脈全都在疼。疼痛裡,許多記憶破繭而出。
那夜飄飛的大雪,失而復得的記憶,癲狂的她,夢相思反噬後倒在他懷裡的她…
爲了她滿頭黑白交錯面目瘡痍的華衣男子…
那夜她捧着大哥的信,眼淚一顆顆自眼角落下,浸沒了信紙…
十里紅妝,她坐上他的花轎,洞房花燭,她與他共飲鴛鴦共枕…
無數次他們耳鬢廝磨,恩愛纏綿…
在更早的更早,雪山之夜,她圈着他的腰,他回頭吻她,將她壓倒在牀榻上。那一夜的雪下得特別大,那一夜開在被褥上的梅花十分紅豔…
白恆山遇刺,他替她擋下致命一擊。她爲救他血淚橫流,再復光明。
她五識俱喪,他日夜不離的陪着他…
她情劫昏迷不醒,他十二句真言字字入耳,將她從命運的深淵裡拉出來…
她報仇,他奉獻城池…
封印解開,她身中浴火劫,他抱着她一同燃燒…
她失憶,他一步步打開她的心房…
槍聲入耳,她倒在他面前,他將她攬入懷中,從此命運糾葛,分不清你我…
十二年血海生涯,伴隨着那一夜的殘酷廝殺,全都淹沒記憶深處。
時光緩緩流過朝夕,那個秋日的季節,她隨着七彩祥雲而一同入世…
她出生之時不哭也不笑,睜開眼便看見一雙燦若星子的眼睛…
他在她臉上輕輕一掐…
“啊…”
痙攣的疼痛伴隨着記憶重歸腦海,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她發出最後的慘叫,隨之身體一輕,嬰兒的哭聲響徹天地。
“哇哇哇…”
“生了。”
守在外面的鳳含鶯目光灼灼,眼神含淚。她控制不住的緊緊抓着雲裔的手,激動的說道:“生了,終於生了。”
雲裔也鬆了口氣,拉着她走了進去。
產婆抱着孩子,滿面喜慶道:“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是個小公主。”
雲墨將那孩子接過來,看着滿頭大汗面色虛弱的鳳君華。
“青鸞,你看,這是咱們的孩子。”
鳳君華喘息着,朦朧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忍不住眼底含淚。
“孩子,我的孩子…”
她支撐着要坐起來,雲墨按住她的肩膀。
“你剛生產完,還十分虛弱,不要動。”
他側頭看着一屋子的丫鬟產婆,道:“今日你們都有功,下去領賞吧。”
產婆丫鬟們眉開眼笑,忙跪着謝恩。
“謝太子殿下恩典。”
一屋子的人陸陸續續走了出去,很快就有人來收拾打掃屋內的血腥味。
鳳含鶯小步跑過來,“姐。”
鳳君華眼神在她臉上飄過,又看向她身後面色鬆緩隱約幾分複雜的雲裔身上,沒說話。
雲墨察覺了她的異樣,眼中微動。
“如果累了,就好好休息…”
“讓他們出去。”
她忽然開口打斷他,語氣隱約和平常有些不同。
自從得了失心瘋以後,她便見不得外人,這也很正常。
不等雲墨開口,雲裔就已經拉過鳳含鶯的手。
“既然已經沒事了,我就帶小鶯入宮向皇伯伯報喜。”
他看了鳳君華一眼,心裡有隱約怪異的感覺,卻沒深思,拉着鳳含鶯走了出去。
等屋子裡安靜下來以後,雲墨纔看着鳳君華。
“青鸞,你是不是…想起來了?”
夫妻最是親密,什麼事都瞞不過枕邊人,何況時時刻刻以她爲先的雲墨?剛纔她那一霎神情的清醒,並沒有瞞過他的眼睛。只是他不太確定,或許那只是作爲一個母親的本能,所以他的語氣便帶上了幾分試探。
鳳君華渾身一顫,他立即察覺,心中微沉,擔憂重現眼底。
“青鸞…”
“我沒事。”
她擡頭對他微笑,眼底卻涌上微微淚水。
“我好了,徹徹底底好了。”
他一震,卻並沒有放鬆。
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忽然坐起來,張開雙手就緊緊抱住了他,眼淚頃刻自眼眶落下。
“對不起,對不起…”
除了這三個字,她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好了,也想起了這些日子發生的所有事,想起她如何的發瘋發狂如何打他罵他不信他,在他身上亂咬拿着碎片往他身上割,還用業火燒他…
他已經千瘡百孔,卻還要承受她的無理取鬧和虐待。
他如此情深意重,她卻瘋癲成狂一心想死置他於不顧。
對不起…
這三個字已經無法詮釋她的心痛她的悔恨她的愧疚她的自責…
雲墨在她撲過來的時候就下意識將手中的孩子移開幾分,另一隻手抱住了她的腰,肩頭已經被她的眼淚濡溼,她嗚咽着一直說着那三個字,亦如帶血的劍,一寸寸沒入他的心臟。比夢相思之毒更深的疼痛,剎那齊齊涌來。
他暗自用真氣壓住喉嚨即將噴涌的鮮血,蒼白的面色慢慢恢復正常,而後又重拾笑顏,溫柔的拍着她的背。
“別哭了,你剛剛纔生了孩子,不能這麼哭,會傷了身子…”
他輕輕推開她,她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還在不停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全都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對不起…嗚…”
要堵住女人的嘴巴,只有這個方法最有效。
他一隻手抱着女兒,一隻手攬着她的腰,眼睫垂下,溫柔而繾綣的攫住她的紅脣,貪戀她脣內的芬芳甜蜜。
她眨眨眼睛,哭聲戛然而止,僵硬的任由他抱着,回過神以後就閉上眼睛迎合他。
淡淡的血腥味即將溢出喉嚨,他不動聲色的推開她,又將那股血腥重新壓下去,細心體貼的將她臉上的眼淚擦乾淨。
她抿着脣,努力剋制內心洶涌澎湃的情緒和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雲墨。”
她輕聲喚他。
“嗯,我在。”
他一隻手攬着她的腰,另外一隻手抱着剛出生的女兒,覺得此生足矣。
“青鸞。”
她趴在他懷裡,抽了抽鼻子,嗯了聲。
雲墨懷中的孩子卻在這時候又哭了起來,母女連心,鳳君華嚇了一跳,想去抱她。雲墨卻輕笑,“咱們的女兒,從她生下來你還沒看她一眼呢。她大抵覺得委屈罷。”
他這樣說着,聲音裡字字都似酒泡過的沉醉柔情。
鳳君華擡頭,看着襁褓中的女兒。孩子是足月生產,臉上沒有皺巴巴的痕跡,眉眼五官生得十分精緻漂亮。
“她長得像你。”
他們的女兒,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眉目和雲墨如此的相似,尤其一雙眼睛,幾乎和他的一模一樣,黑白分明而幽深如海。但看這五官,便知日後長大定然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雲墨愛憐的看着女兒,“她的脣形像你。”
鳳君華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女兒的臉,眼中充滿了作爲母親的慈愛和溫柔。
嚶嚶哭泣的嬰兒感受到母親的溫度,哭聲漸止,揮舞着雙手,眼巴巴的看着她。
鳳君華呆了呆,雲墨在一旁輕笑。
“她要你抱她呢。”
彷彿印證他所說,那孩子雙眼期待的看着她,手兒揮舞得更厲害了。見她沒反應,又委屈的哭了起來。
鳳君華立即就心疼了,連忙從雲墨手裡接過孩子。
“寶貝不哭,孃親在這裡,不哭啊,不哭…”
她這一生歷經生死磨難,人生至痛,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擁有自己的孩子。如今女兒在懷中哭泣,她只覺得心中又痛又暖,眼淚也忍不住落了下來。
“女兒,我的女兒…”
她低頭,輕輕親吻女兒的額頭臉頰,內心的情感洶涌澎湃的燃燒着無法熄滅。
這就是做母親的感覺呵。
孩子一哭,便慌了手腳,恨不得代她承受一切。
當年娘也是這般麼?
她頓了頓,看着懷裡因爲得到母親的擁抱而止住哭泣的女兒,想起娘,又想起那個噩夢,一顆心又被撕成了無數瓣,疼痛無法遏止。
雲墨一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回憶,便岔開話題道:“青鸞,爲咱們的女兒起個名字吧。”
“名字?”
鳳君華被他從痛苦的深淵裡拉出來,怔怔的看着他。
“對。”他微笑,“咱們的女兒,給她起個名字吧。”
鳳君華低頭看着懷中換上笑臉的女兒,她一雙小手正扯着她的頭髮,好似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一般。
她不自覺的目露溫柔,“就叫雲緋吧。”
“雲緋?”
“嗯。”
她貼着女兒的臉蛋,閉着眼睛,輕輕說道:“我不是慕容府的女兒,也不是慕容琉緋。可我想讓我的女兒記住,記住義父曾對我的養育之恩。讓她冠上我以前的名字,雲緋,緋兒。你說,好不好?”
他滿眼的溫柔和寵溺,“你高興便好。”
雲緋似乎特別喜歡自己的名字,咯吱咯吱笑個不停,鬆開鳳君華的頭髮,又來抓她爹的黑髮。可是手太短,夠不着,小傢伙立即不滿的皺緊了眉頭,委屈的看着她的父親。
雲墨輕笑一聲,索性湊過去。
小傢伙立即眉開眼笑,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頭髮,玩得不亦樂乎。
鳳君華忍不住失笑,“怎麼這麼頑皮?”
“錯,不是頑皮。”雲墨卻道:“咱們的女兒生來便如此聰穎靈慧好動敏銳,日後必定也是巾幗不讓鬚眉。”
鳳君華卻嘆息一聲,“我倒是希望她平平凡凡的,比什麼都好。”
皇室的孩子,生來便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樣。雖然集富貴權利於一身,但很多時候承擔太重,連最簡單的快樂都不能有。
雲墨不說話,眉眼沉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外面忽然有暗衛急急而來,“啓稟殿下,南陵新帝突然出現在淮城,我軍大敗,易先生重傷,慕容將軍…”
鳳君華霍然擡頭,厲聲道:“我義父怎麼了?”
暗衛低着頭,咬牙道:“慕容將軍…戰死沙場,淮城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