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無垠!
彷彿平地驚起一道雷,在鳳君華腦海裡轟然炸開。她握着劍的手微微顫抖,只覺得忽然心痛如絞,那種愛很莫名的情緒重來,令她幾乎失控。空氣裡凝結的厚厚冰牆散發的冷氣似乎都在一瞬間被她吸收,凍得她連骨頭都在發冷。
“傷害?”玉無垠脣邊含着一抹譏誚,“我怎麼可能捨得傷害…”他忽然住嘴,發現了鳳君華的異樣。與此同時雲墨上前一步,沐輕寒回頭,見她面色發白眼神赤紅,都吃了一驚。
“緋兒。”
“青鸞。”
雲墨在她背後一點,穩住她已經開始亂竄的真氣。沐輕寒則是握住了她的左手,以免她真氣溢出傷人傷己。
“放開她。”玉無垠低聲怒喝,伸手擋開脖子上的劍,手指一點,凌厲罡氣直逼沐輕寒。
鳳君華忽然睜開眼,一把推開沐輕寒,渾身真氣暴漲,腦海裡無數光影片段交錯而過,伴隨着久遠的對話接踵而來。
“緋兒,我要走了,不過我很快就會回來。”那年初春,白衣少年依依不捨的看着紅衣小女孩兒,眼中滿是眷念和無奈。
“…那你得早點回來。”紅衣女孩兒顯然也捨不得他,有些悶悶道:“不許讓我等太久,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不許不理我。”白衣少年聽不得這種話,抓着她的雙肩,很是認真道:“你放心,最多不過三個月,三個月後我一定回來。”
“這麼久啊?”她憋着嘴,不高興道:“你以前最多一個月就回來的,這次怎麼這麼久?”
“因爲…”白衣少年嘆了一聲,“這次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過我會盡快回來,你一定要等我回來,知道嗎?”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好吧,我等你,但你不可以食言,一定要回來。還有,不許給別的女人看你的真顏,聽到沒有?”
“好。”他眼神溫柔而寵溺,“我一定記得。”
……
於是她開始等,白天倚在已經有比她高的榕樹前坐着等,晚上就坐在屋頂上一個人看星星。等得睡不着,她就數星星,數着數着就睡着了,一天也就過去了。她沒有忘記要好好練功,也沒忘記要認真聽夫子講課。
就這樣,她等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三個月過去了,他沒回來。
那年仲夏,她去算卦,想要問問他的歸期。這一去,便是一生的噩夢。
……
現實與夢境交替而過,血色在眼前蔓延,無數人倒下,然後火光躍起,淒厲嘶啞。
“緋兒。”
耳邊有溫柔的聲音響起,熟悉而陌生,刻骨而痛恨。
她眼中血色濃郁,看得過來拉她的玉無垠也暗自心驚。雲墨早已被她渾身爆發的真氣震得後退了幾步,沐輕寒也因怕傷了她而放棄了抵抗向旁邊側退。
“緋兒…”他神色隱隱焦急着上前。
鳳君華手中長劍在空中重重一劃,周圍凝冰的牆轟然傾塌,無數人踊躍而來。她卻似突然發了狂一般,鋒利的劍直直刺向玉無垠胸口。
呲——
劍入血肉的聲音響起,驚得所有人都在一瞬間僵住,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鳳君華目光駭人而冰冷,看着他胸口血色蔓延,妖嬈綻放如桃花。身後的人驚呼着靠近,他低聲一喝。
“全都退下。”
那些人齊齊止住腳步,爲首的綵衣女子眼神寫滿了擔憂和複雜。再看向鳳君華,神色更爲莫測難辨。
沐輕寒站在原地,有些反應不過來。雲墨伸出一隻手,看樣子似乎是想要去拉她,最終僵在半空中,久久沒有動。
一片靜寂中,玉無垠緩緩擡頭看着鳳君華,眼神裡依舊溫柔不變。
“這世上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會傾盡一切給予。如今你想要我的命嗎?”他輕笑一聲,眼神裡溫柔摻雜着蒼涼和哀默。
“那你就拿去吧。死在你手裡,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公子。”綵衣女子驚呼,神色焦急而心痛,寫滿了求之不得的失落和了然的絕望。
鳳君華此刻還處於混沌之中,她被久遠而深刻的記憶擊中,耳邊迴盪着他真摯溫柔的話,胸口卻又涌動起莫大的悲哀和憤恨,以及無邊無際的黑暗無助。腦海裡那些深埋的情緒,那些遙遠的失望憤怒和無邊無際的等待換來一次次的失望,在這一刻如洪水破堤,洶涌而來。
“爲什麼?”她眼神裡藏着刻骨的恨,“爲什麼騙我?”
玉無垠渾身一震,目光漸漸睜大,欣喜而痛楚,他伸出一隻手。
“你——”
她握着劍的手又遞進一分,血汩汩而出。
“不要——”
綵衣女子驚呼一聲跪了下來,竟是祈求的望着鳳君華,
“宮——”
“滾。”
玉無垠一甩衣袖,綵衣女子被罡氣帶得甩開數裡之遠,口吐鮮血不止。
“青鸞。”雲墨終於還是上前,她卻怒道:“走開。”
體內灼燒着一股熱氣,急需一個源頭涌出。她咬牙忍着筋骨幾乎斷裂的痛楚,一把抽出了劍,卻忽然撲了過去,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襟。
“爲什麼不守信用?”記憶帶着血腥在腦海裡閃現,淹沒了她的理智和冷靜,只覺得心頭有一股火在熊熊燃燒,如果不爆發出來,她會發瘋發狂。
“爲什麼…”極致的爆發後,身體就陷入了疲憊狀態,她努力保持最後的清醒,眼前開始模糊,體力即將耗盡。“爲什麼不會來?”
“緋兒…”
玉無垠無視胸口鑽心的痛,伸手想去抱她。
她卻忽然軟了下去,閉上了眼睛,仍舊固執而仇恨又帶複雜悲憤絕望的嘶吼。
“你讓我等你三個月。可我等了你三年…”
玉無垠身體一震,手僵在半空中。她倒在了一瞬間震動又在下一刻回神上前的雲墨懷裡,口中還在喃喃自語。
“三年了,你爲什麼還不回來?”
……
什麼叫做錐心刺骨,什麼叫做痛不欲生?
雲墨緊緊抱着鳳君華,臉色慘白如雪,他素來穩定的手甚至在顫抖。十二年的等待,一次次從有她的夢中醒來後,只餘下一片悲涼和落寞。他在那樣虛無和無休無止的等待期盼中痛得無以復加,本以爲已經麻木。然而這一刻方纔懂得,什麼事真正的焚心裂骨。
他擡頭看了眼同樣臉色慘白眼神痛楚的玉無垠,沒有說一句話,默默的將懷中女子打橫抱起,轉身就走。
玉無垠沒有阻止他,也已經沒有能力阻止。他的思緒陷入了十多年前,眼神裡懷念和痛苦兼具。有人擔心他的傷,想要靠近,卻被他下意識放出真氣震開。
“都滾!”
除了她,任何女人都不可以近他身側分毫。
緋兒,你看,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可爲什麼,你只記得對我的恨和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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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君華做了一個夢,夢裡有無數人影閃過。隱約有紅衣的女孩兒和白衣的少年,還有躲在角落裡無聲而眼神羨慕的溫柔少年。
時不時畫面一轉,漆黑,森冷,暗無幽靜,有火光沖天而起,照亮她滿臉滿手的鮮血…
她在這樣的夢境中顫抖驚恐,冷汗流了一層又一層。有人在給她擦拭頭上的汗水,那人身上的氣味清香溫醇而深遠寂寞,像開在三途河邊孤獨搖曳卻芳華豔麗的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
她蹙了蹙眉,腦海裡又有模糊的片段閃過,看不清,只覺得眼前光影錯亂,金色的絲線魚走游龍,像是有生命裡一般柔軟的擺動,最後在黑色的衣襬下開出金光閃爍豔麗十足的絕世之花。
曼珠沙華!
銀針一閃,她擡高下巴,很滿意自己的作品。
“這樣纔好看嘛。”
……
黑色的衣襬,金色的曼珠沙華?
她猛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額頭上的幹帕子掉落,那人彷彿也沒想到她會突然醒來而有片刻的怔忡。片刻的沉默後,他又淡淡的開口了。
“你之前在發燒,現在很虛弱,躺下吧。”
若是以往,他會親自扶着她躺下,然後邊吩咐人給她熬藥邊給她捏被子。如今只是淡漠的一句話,不帶任何情緒,連帕子掉了都沒有撿起來,彷彿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鳳君華一醒來先是看到熟悉的紗帳,隨後理智回籠,還未等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麼,就聽到他清涼淡漠的聲音。她忽然心中一動,側頭看着他。
他坐在牀邊,微垂着眼睫,臉色有一種說不出的蒼白和虛弱。
她眼神有些恍惚,“你怎麼了?”
窗幔虛虛拂拂的隨風飄蕩,他隱沒在陰影中的容顏晦暗難測。聽聞她難得帶幾分關切的語氣,他卻沒有任何的受寵若驚或者欣喜,只是漠然的站起來。
“既然醒了,就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雲墨。”鳳君華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他頓住。
“你受傷了?”清醒後,昏迷前發生的事她也都記起來了。她記得雲墨之前跟玉無垠打鬥,兩個人都受了傷。
雲墨衣袖動了動,火兒又不安分了。他轉身,低低的嘆息一聲,眼神裡有什麼在漸漸淡去,化爲了沉沉的無奈。他俯身下來,按着她的肩膀讓她躺下去,然後體貼的給她掖了掖被角。
“你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退燒了,莫要多說話。”
她迷濛的擡頭,他卻避過了她的眼睛。那種神情她很熟悉,就像那一次去順親王府的路上,馬車中,他說願意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還未等她回答,他便已經逃避的移開了目光,因爲害怕被拒絕。
那天在郊外,她暈迷前發狂記憶錯亂說的那幾句話,於他對她十多年的等待來說,無疑是一個血粼粼的嘲諷和笑話。她昏迷了三天,他便在這裡照顧了她三天嗎?
他身上還有傷,可比她嚴重多了。
“我是不是…”她想起那天在街上發生的事,有些恍惚的說:“給你惹麻煩了?”
他手指一頓,繼而淡淡道:“沒有。”
“你在說謊。”
鳳君華目光澄澈而犀利如電,“孟非卓廢了,樑王府會善罷甘休嗎?”
“他對你無狀,有此結局也是應該。”他又默了一會兒,低低道:“這些年他仗着樑王府和母后的風光,在帝都囂張跋扈胡作非爲,也是時候給他個教訓了。”
他看着她,淺淺而笑。
“樑王府嫡系一脈雖然只有孟非卓一個嫡子,但是旁支還有很多男丁,不怕找不到繼承人。再說——”他沉吟一會兒,目光幾分深邃和暗沉。
“沒有了爵位,也就不會有什麼承襲了。”
鳳君華目光微縮,“你要將樑王府連根拔起?”之前他雖然有心要對付樑王,但是好歹礙於皇后,頂多只是有了驅逐出境的心思,不至於將孟家趕盡殺絕。不然這些年孟非卓強搶民女無惡不作,他早就動手了。忍到今時今日,卻終究還是因爲她而改變決定了嗎?
她傷了他的心,他爲何還是對她依舊如故?
這世間情愛,究竟是什麼?
雲墨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哂然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對你說過,母后並非我親生母親?”
“嗯。”她點頭,“怎麼了?”
“我娘…”雲墨頓了頓,道:“她是被母后賜死的。”
鳳君華眼神一跳,沒說話。
雲墨揹着身,昏黃的燭光搖曳起伏,牀幔灑下的暗影遮住了他的眉眼神情,他在一片寂靜中輕輕道:“父皇另娶後並沒有忘記我娘,他深覺虧負我娘,將她提爲側妃,厚待於她,希望以此能夠對她有所彌補。”
夜風輕輕的吹着,敲打着窗扉吱吱的響。雲墨手指一彈,窗戶緊閉,風聲消失,他才又繼續開口了。
“可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再多的榮華富貴和錦衣玉食,也抵不過丈夫的真心相待。我娘因此變得沉默而鬱鬱寡歡。母后卻很快懷孕了,父皇很開心,日日陪伴母后身側,甚至淡忘了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也即將爲他誕下孩兒。”
鳳君華低着頭,看見火兒從他衣袖裡跳出來,用一雙碧綠的眼睛關切的看着她,又窩進雲墨的懷中,似乎在給他無聲安慰。
他嘴角溢出一絲淺笑,“嫉妒和仇恨在我娘心中蔓延,她漸漸扭曲心性。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從不會將不甘和憤懣表現在臉上,所有人都稱讚她溫和大度,善良仁厚,自然也沒人對她有任何防備,包括母后。”
他說到這兒頓了頓,彷彿響起了什麼久遠的回憶,悵然良久,又輕輕道:“她終於找到機會給母后下了毒。”
鳳君華垂下眼簾。
“母后活了下來,因爲你娘。”他低頭,對上她眼中的疑惑,道:“你娘是神醫,我一身醫術,便是承襲你娘。”
鳳君華目光震動。
雲墨卻已經移開了目光,道:“母后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可她腹中的胎兒卻沒有了。那個時候,孩子已經有五個月大,已經成形了,是個女嬰。”
“父皇震怒,要殺了我娘。”他抿了抿脣,眼睫低垂,語氣呢喃若風。“是你娘求情救了她,只因她腹中的我。千姨說,幼子無辜。父皇已經流失了一個孩子,難道還要親手殺了另一個嗎?父皇心軟了,放過了我娘。而我娘,她長久的隱忍寂寞和憤恨痛苦不甘,在給母后下毒後終於爆發。她,瘋了。”
鳳君華手指動了動,仍舊沒有說話。
“後來…”雲墨眼神飄忽,手指無意識的撫摸着火兒的頭,道:“父皇怕她會傷及腹中的我,便將她軟禁了起來,派人天天看着她,直到臨盆生下我。”
他忽然一頓,低頭對她眨眨眼,溫涼的手指憐惜的自她額頭撫過,神色有淡淡的落寞和感同身受的疼痛。那疼痛,似乎是爲她。
鳳君華心神一動,竟忘記了去拍開他在她臉上亂動的手。
雲墨看着她,眼神終於又恢復以往的溫柔,甚至那種憐惜的味道更甚。
“我出生時就有意識。”
鳳君華乍然擡頭,腦海中有什麼重要的片段一閃而過,最後還是他溫柔的眉眼。
“生下我以後,我娘突然就不瘋了。我看着她抱着我,用一種很哀傷的語氣對我說。‘孩子,娘對不起你,不要怪娘。娘早已不求你爹任何恩寵真心,只願你日後再無後顧之憂。’”雲墨半闔了眸子,神色久遠而蒼涼。
“她給母后下毒,並不是要母后的命,因爲她知道,有千姨在,不可能。她的目的,只爲了讓母后絕育。”
鳳君華再次一顫。
“我娘生下我以後自知自己難逃一死,便將我交給母后。她知道,母后沒有了再孕育自己孩子的機會,便是爲了她的地位,也會善待與我。一個從出生就沒有了生母的孩子,一個沒有任何母家後臺的孩子,對於她來說,纔是最可靠最安全的。或許是出於同情,也或許是出於歉疚和同爲女人的理解。母后答應了我娘,收養我,有生之年,必定對我事如親生。”
“得到了保障,我娘就自己喝下了毒酒。”
他微微閉上眼睛,“我娘喝毒酒的那一刻,我沒有看她,而是看着母后。我看見她眼裡有淚花,看見她在那一刻想要阻止我娘…”
短暫的寂靜後,他睜開眼睛,眼神裡又恢復了平靜。
“他們都不知道我看見了那一幕,當然,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會有記憶和意識,更不會相信那時候的我會明辨是非恩怨。所以,在我五歲的時候,母后告訴了我所有真相。”他深吸一口氣,眼光裡淡淡笑意流淌。
“或許你會奇怪,奇怪我爲何不恨母后?畢竟,她殺了我親生母親。而且若不是因爲她,說不定父皇不會冷落我娘,我娘也不會死。”
鳳君華擡頭看着他,道:“你娘還對你說了什麼?”
他呵的一聲輕笑,“母子連心,或許我娘感受到我是有意識的。所以她在倒下的那一刻對我說,不要恨任何人。”
鳳君華再次沉默了。
“我五歲的時候,母后告訴了我所有真相。她對我說,‘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承認你母親的死我有責任,你還小,我不強求你懂得成年人的愛情,本來就是自私的。我不否認我有錯,但我不後悔。我對不起你娘,因爲我從她身邊奪走了她的愛人。但我的孩子是無辜的,每一個女人都無法忍受喪女之痛後又面臨終生絕育。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其實丈夫遠遠比不上自己的孩子來得重要。她殺死了我的孩子,我給她送了毒藥,爲我女兒報仇,一命換一命。這世間因果循環,本就該如此。若你恨我想要殺了我爲你娘報仇,那也是你爲人子該盡的孝道,我不怪你。但你要記住,無論你做什麼事之前,你要記得你姓雲,你是東越的未來,你身上肩負的責任比泰山重。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渴望有完整家庭和婚姻的女人。入了帝王家,我不後悔,因爲我愛我的丈夫,也愛他所重視的一切。雲家的江山!我想做一個好女兒,但我更想做一個好妻子,所以我註定要辜負我的家族。孟家功高蓋主,難免驕狂以至於亂了分寸不記得什麼叫做君臣之綱。我不希望孟家和皇室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但如果悲劇不可避免,我只能記得,我是雲夫人,是東越的皇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說,我將一生都付出予你父皇。有得必有一失,本就該如此。然而在你想要報仇之前,首先要強大,要比你的敵人強大數倍,才能達成心願。我一人死不足惜,但至少以你如今的力量無法與孟家抗衡。等你足夠強大,再來找我,和孟家報仇吧。’”
鳳君華有些怔忡,心中卻隱隱對孟皇后升起幾分敬佩。果斷明烈,敢愛敢恨敢作敢爲的女子,這個世界上,又有幾人能做到?只是也難免有些蒼涼,嫁入帝王家的女子,終究是無奈悲涼多過幸福。孟皇后縱然獲得了雲皇獨一無二的寵愛,卻也失去了常人所不能失去的一切。
爲了自己的丈夫,放棄了整個家族,只因愛那個人,連同他的江山一起愛。
這番話當初孟皇后說出來的時候大約漫不經心,可其中的放棄和決斷,心痛和掙扎,又有多少人理解?
難怪雲皇會爲她廢棄三宮六院,難怪連雲墨都無法對那樣的女子產生仇恨。
“那天我回去後想了一夜,想不出結果,就想起我娘臨終前讓我不要恨任何人。於是第二天又進宮給母后請安,母后還跟從前一樣待我,對那天的事隻字不提。她嚴厲也慈愛,她將她平生所學傾囊相授,她盡所能的教會我她認爲一個太子和一個兒子應該會具備和懂得的一切。她是一個好妻子,也是一個好母親。因此,她放棄了做一個好女兒。”
“她是一個好女兒。”鳳君華突然道:“只是孟家的人不懂得珍惜,也不懂得收斂。她唯一的不幸,便是有了那樣的家族有了那樣的兄長和那樣的侄兒侄女。”
她垂下眼簾,輕聲道:“你娘或許已經不恨她了,所以她也不希望你被上一代的仇恨矇蔽了心扉,成爲第二個她。她把你交給皇后,是希望你能學到皇后身上的明朗坦蕩,愛恨分明。做一個正直,而又自制的人。”
她頓了頓,語氣有些感嘆。
“你娘,她是一個好母親,只不過她沒有遇到對的那個人,才釀成了最後的悲劇。”
話一說完,她自己先怔了怔。她天性涼薄冷漠,從不會安慰任何人,更不懂得那些情愛恩怨。可爲什麼,這番話說出來卻那麼順口和理所當然?
她有些恍惚的眯了眯眼,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陌生了,如今她都快記不得穿越以前的自己,是個什麼模樣了。
這樣的變化,到底是好是壞?
而自己,又是爲什麼會從冷心冷情變得逐漸懂得並且體會到以前從未體會過的情緒和感情?
她不由得看向雲墨。雲墨也正好低頭看着她,不知何時他已經微微傾身,近乎躺在她身旁。手指還放在她臉上,很是溫柔的撫摸,如他此刻溫柔入骨的眼神。
“我從不知道。”他眼神裡笑意從來,“在你身上,會有如此的收穫。”
厄…
鳳君華不習慣與他太過親密,更不習慣他如此毫無避諱的灼熱目光。微微移開眼,她道:“你不是要走嗎?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雲墨眨眨眼,“我剛纔是要走,可是你自己留我下來的,如今我不想走了。”
她回頭瞪着他,爲自己剛纔一時的心軟後悔不跌。
他卻笑得很是燦爛,“更何況你如今佔了我的牀,我沒地方睡了,還能去哪兒?”
鳳君華咬牙想要坐起來,“好,我走,不佔你的位置。”
他將她重新按倒,然後被子一掀,自己躺了下來,伸手一撈就將她攬入了懷中,拉過被子將兩人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一系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毫不含糊,在她怒瞪的眼神下微笑自若。
“我想過了,這張牀夠寬,我不用走,你也不用走,咱們一起睡。”
一起睡個頭。
鳳君華恨極了自己之前手賤嘴也賤,這個人明顯就是頭狐狸,她能鬥得過他嗎?
“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生氣。可是如今他緊緊抱着她,兩人貼得很緊,隔着薄薄的衣衫,幾乎都能感受到對方灼熱的肌膚和有規律的心跳聲。他呼吸間噴出的氣息在她耳邊脖子繚繞不絕,她只覺得周圍都被他的氣息包圍,令她無法逃避。只得微紅着臉偏過頭,“雲墨,你不要得寸進尺。”
白影一閃,火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蹦了出來,正對雲墨怒目而視。鳳君華眼睛一亮,對它使了個眼色。火兒接受到主人求助的目光,心花怒放後立即義憤填膺的撲過去要把那個臉皮厚的腹黑男給趕走。不想雲墨未回頭,卻伸出手捏住它頸後,隨手就扔了出去。
“再不安分,明天就將你的指甲全部拔光。”
黑暗裡傳來他淡淡的警告,漫不經心卻又威懾力十足。火兒要奔回來的身子一頓,似乎有些驚懼而身子顫了顫,繼而十分哀怨的盯着他的背影,又很是歉疚無能爲力的對着鳳君華眨了眨眼。想了半天,覺得反正雲墨對自己主子賊心不死,但想必也不可能霸王槍上攻。嗯,它給自己的自私叛變找到了合適的理由,便默默的離開了。
鳳君華嘆息一聲,心想果然還是隻能靠自己。
忽覺他的氣息又近了一分,她臉上不由得有些臊熱。掙扎着想要離開他的懷抱,“放開我。”
“別動。”他按住她的手,呼吸有些急切和灼熱,似乎在壓抑着什麼。
鳳君華一怔,正想着他是不是傷勢復發了,卻聽得他似乎已經平復了情緒,低低在她耳邊笑道:“你若是想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提前,我是不介意的,就怕你會覺得委屈。”
她愕然,隨即意識到什麼,臉色蹭的紅了起來,一紅過後又是羞怒交加。
“你——”
她正欲發怒,他卻在她身上一點,封住了她的啞穴。她立即說不出話來了,只一雙眼睛寒冷刺骨的看着他。
他不以爲意,反而將她的頭貼上了自己胸口。她咬牙,暗自運行內力衝破穴道,忽然察覺真氣一阻,頓時明白又是他在作怪。
“你上次受刺激太大,焦躁之下內力運行不得法,阻礙了經脈血液,差點就衝傷了心脈。我好不容易纔給你恢復正常,短時間內你不可動武,否者你這一身修爲喪失是小事,只怕會有生命之危。”
她一頓,臉色仍舊不太好看。
雲墨睜眼對上她冷漠的神情,終是無奈的嘆息一聲,“你昏迷的這幾天,我都是抱着你睡的,所以你如今這般張牙舞爪的也晚了。”瞥見她臉色黑沉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咬碎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樣子比她冷冰冰不近人情好多了。嗯,至少有了點正常人的情緒,頓時心情大好。
“我要是想動你,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也不用整天這般爲了你費盡心思了。”
鳳君華臉色一變再變,她知道他不會對她做出什麼非君子的行爲。只是她天性冷漠不喜人靠近,他卻頻頻對她做出如此親暱曖昧的舉動,讓她莫名的有些排斥和逃避。
雲墨也不再理會她的冷漠,反正這女人對他向來如此,他已經習慣。
“母后還對我說過一句話,如果孟家真的到了不得不拔出的地步。只但望我爲孟家留一系血脈即可,是嫡是庶都沒關係。”
鳳君華心思一動。
“母后的女兒未曾來到這個世界就被我娘毒死,所以她才喜歡孟月眉,甚至希望我娶她爲妻。”說到這裡他又看向鳳君華,見她神色依舊平靜如水,眼神裡毫無波瀾。他了然而失落的輕嘆一聲。
“我不喜歡她,所以母后並沒有勉強我。”
鳳君華抿脣,孟月眉那樣虛僞膚淺的女人,雲墨看得上纔怪。不過好歹也是世家之女,且又是四大美人之一,即便十八年華未嫁,也不愁以後沒有人要。
“直到那一年,我去南陵…”雲墨聲音有些恍惚起來,似乎在品味遙遠的記憶和記憶之中深刻入骨的某個倩影。
“我遇到了你。”他轉過頭,目光清涼而幽深,帶着濃濃的灼熱柔情,似要砸入她靈魂深處。“然後我懂得了什麼叫做情有獨鍾,情不自禁。”
鳳君華心神一震,別開了眼。他沒有在意,又道:“所以我明白了我孃的心如死灰和父皇對她的冷漠以及母后的堅持,在那樣的情況下,如果父皇還對我娘餘情未了,誰能料到又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或許我娘會更恨他的花心多情,或許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也或許…會釀成更大的悲劇。”
他睜着眼睛,長長嘆息一聲。
“父皇心裡有了母后,所以再容不得其他女人,即便我娘再是才貌雙全,再是聰明絕頂少有人及,卻也不是父皇心裡的唯一。母后…母后她其實沒有錯。感情的世界,沒有人規定有先來後到,也沒有誰規定不能後來居上。不是嗎?”
說最後一句的時候,他忽然扳過她的頭,深邃的眸子看向她的眼,一語雙關若有深意。
鳳君華渾身一僵,心口乍然一抹刺痛,綿綿密密痛入骨血。那疼痛最初輕微而突然,漸漸的延緩至四肢百骸,越發濃密而擴張。饒是她冷靜過人歷經人間悲苦自問剛毅忍耐力極強,也不由得痛得牙齒打顫,面色發白。
她的痛苦那樣明顯,雲墨如何察覺不了?他臉色一變,迅速在她周身幾個大穴點了點,然後握住她手心,源源不斷的內力輸入她體內,瞬間平復了那些焦躁而狂暴的情緒和突然凌冽至極的疼痛。
漸漸的,她呼吸開始恢復正常,忽然想起他之前受了內傷,又不斷給她輸送真氣,豈不是雪上加霜?她轉頭,目光犀利,果然見他臉色微微發白,眉宇間也有着化不開的疲憊。重傷未愈,又接連照顧了她三天,不疲憊纔怪。
心中感覺有些複雜,微暖又有些下意識的牴觸。情愛對她來說太過陌生,因此她也茫然懼怕。他的付出她看在眼底,卻始終無法接受。
“你——”
話一開口她才驚覺他剛纔已經給她解了啞穴,這一瞬間走神,頓時又忘記了想說什麼,只沉默的垂下眼,去沒有再去推開他。
雲墨也沒說話,他真力消耗太多,現在需要調節。
空氣裡浮沉着兩人的呼吸,溫熱而清淺,像那些一直逃避卻無處不在的那些陌生感情,在這樣的靜默中漸漸融合,如此刻緊貼的肌膚。微微熱度,又幾分緊繃。緊張而激越,陌生而茫然。
“青鸞。”他卻在這時開口了,似乎經過了內心的掙扎彷徨,最後終究躲不過那樣的煎熬。很多事情不是刻意逃避就可以抹殺的,所以猶豫一會兒後他便道:“你想起了什麼?”
鳳君華重重一震。眼前又浮現起那些飄零的碎片,那些陌生而深刻的仇恨以及破碎的等待悲痛至極的絕望。
心頭有濃重的悲傷蔓延,交雜着那些未曾出口卻沉積心底的疑惑質問,帶着十多年歲月,頃刻而至。
“我想起了…”她眼神裡升起迷霧,“師兄…”
說出這兩個字,心尖便是一痛,甚至連呼吸也滯了滯。
身旁雲墨無聲的將她又往懷中緊了緊,他說過要教會她面對。從決定讓她恢復記憶開始,他就準備好了隨時可能面對她的離去。
知道她痛,但如果不痛過這一刻,她永生都得不到救贖。
既如此,他便陪她一起痛吧。
愛而不得的滋味,如今才只是個開始而已。如果現在就退縮,那日後的漫長苦痛等待,該如何熬過去?
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和疼痛,他開口時聲音平靜而溫柔。
“他對你很重要?”
字字剜心,刻骨疼痛。
她卻不懂,還在記憶裡徘徊掙扎,不知他此刻的蒼涼寂寞。
“不知道…”她掙扎着,手指緊握成拳,又被他握在掌心,再一根根扳開手指,以免她被自己的指甲抓傷。
“他走了…”鳳君華額頭上冒出涔涔冷汗,渾身卻冰冷駭人,下意識的朝着身邊溫暖靠了靠,以祛除心尖的冰冷。他將她的手放到自己腰間,以環抱的方式將她護在自己懷中,用自己溫暖的胸懷來給她安慰和安全。
“別怕。”他一邊在她耳邊輕聲呢喃,一邊輕柔的撫慰她的背,讓她不至於太過孤獨而絕望。
“爲什麼騙我…”她意識有些模糊起來,也沒有掙扎,甚至牢牢的抱着他,指甲狠狠的掐入了他的背,似乎要將記憶裡對那人的憤懣通過這種方式發泄出來。
“他爲什麼騙我?”這一刻她聲音嘶啞而脆弱,像一個被拋棄了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茫然的喃喃自語。“我那麼相信他,爲什麼騙我?爲什麼言而無信?爲什麼要食言?爲什麼…”
她陷入了意識魔障之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跟着心裡突然萌發的種種情緒走,想要從這一方黑暗的世界走出光明大道來。
“爲什麼給了我希望,又讓我絕望?爲什麼?”最後一聲低問,嘶鳴而哀痛,彷彿天崩地裂人盡蹤滅,無盡的絕望深痛,讓聞着莫不動容悲切。
雲墨閉了閉眼,手臂在顫抖。縱然做好了準備,卻也未曾想到她對那人執念如此之深。深到,即便是想起來,都讓她那般痛徹心扉哀傷絕望。
沐輕寒是讓她深愧於心,所以即便沒有了記憶,卻仍舊是下意識的去相信。
那個人呢?讓她愛,還是恨?還是兩者兼具?所以即便是那麼恨,仍舊忘不了?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中蔓延,他苦澀一笑,而後微微鬆開她,透過朦朧的燈光看清她這一刻的表情。這一刻她眼神空洞而呆滯,仿如無盡的深谷淵鴻,隱匿了莫大的悲切和痛苦。她甚至都還未曾有意識,那疼痛就已經存在在身體和靈魂蔓延交織。
她沒有哭,因爲她不會哭。記憶裡某個人已經讓她流乾了淚,這一生都無法再學會哭泣。然而她臉上每個角落都寫滿了悲傷。
雲墨看着她,然後伸出手指,一點點從她眼角拭過,似乎要擦乾她曾經絕望悲傷而留下的斑斑淚痕。
她眼睫顫動,透過迷濛光影看着他,然後忽然從回憶裡走出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趕緊想要推開他。他卻已經低下頭來,壓住了她的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