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染青坐着聽長安的童言童語,偶爾搭上一句。到這個年齡的孩子,常常會一個人自言自語,而他最想表達的是媽媽離開後的這段時間,與阿七發生的小故事。
看着長安古靈精怪的樣子,真覺得羨慕,要是能與他那樣無憂無慮該有多好啊。還在感嘆,清歌的聲音在帳外響起來:“小姐,少爺讓我來請你過去皇帳。”
雖有猶疑,但還是掀開帳幕問:“現在嗎?那長安要送到娘那邊去。”清歌卻道:“不用,少爺說可帶着長安少爺一起去。”長安聽到自己名字被提起立刻鬧着說:“我要去,我要去,我要找沐伯伯講故事。”
染青無奈地笑了笑,心中有些奇怪怎麼麗珠娘和香兒一直沒過來這邊。此處離皇賬有些距離,清歌在前頭帶路,她與長安跟在身後,忽聽清歌說話:“小姐,其實......少爺心裡很苦,你體諒下他好嗎?”呼吸一窒,凝目去看他的背影,不覺怔然,確實清歌不是毛頭小子了。
可是,要如何體諒?沐澤心裡有多苦,他沒有說,她也不知道,而她心裡的苦呢?這一場紛亂,牽動了無數人的思慮,究竟誰是誰的劫?
走到皇賬前,微覺奇怪,居然無守衛在四周,清歌已經在解釋:“下午少爺心情不好,就喝退了周圍的守衛,獨個在帳裡喝酒。等下小姐進去了,勸他少喝點,已經送進去三大壺的酒了。”他的語聲裡全是對沐澤的擔憂。
染青沒有作聲,抱着長安進了裡面,迎面撲來一股酒味,不說刺鼻,卻也不好聞。白色身影仰躺在那睡榻上,眼睛已經闔上,手裡卻還拎着一個酒壺,垂落在榻邊。他喝醉了嗎?還是已經睡過去了?只挪動了一步,就見他睜開了眼,清澈的眸間多了層迷霧,看似有了醉意,卻又似清醒。
“你來了啊。”因爲喝酒的關係,清潤好聽的嗓音也變得有些沙啞,這樣的他看起來有些頹廢。染青放下長安,凝看着他,遲遲沒移動腳步,心裡發酸。長安卻是跑了過去,拉了沐澤的手,甚是嫌棄地說:“沐伯伯好臭啊!”話雖如此說,可眼睛裡卻冒着好奇的光,他指指沐澤手中的酒壺問:“這是酒嗎?我能不能喝?”染青頓覺沒好氣,走到跟前說:“小孩子不許喝酒!”長安擡頭看看媽媽的臉色,隨即朝着沐澤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逗樂了躺着的男人。他坐起身撫摸了下長安的頭說:“等你長大了,沐伯伯再教你喝酒。”喝酒這東西,是男人的本能,哪裡會需要教呢?到時候,這個小子自然就會喝了。
可如今小長安卻不知,只是認真地點點頭,還伸出了小指頭道:“勾勾指頭,一言爲定!”沐澤臉上泛開笑,果真伸出小指與他打勾,做着屬於他們“男人”的約定。
他說:“長安,等你長大後,要記得來找沐伯伯喝酒啊。”
染青心中微動,覺得此時的沐澤有些奇怪,可怪在哪裡又說不上來,就見他嘴角的笑特別苦澀。然後被他下一句話給震住了,他對長安說:“你想現在就看到你父親嗎?”長安猛點頭,高興地說:“想!”染青心中大驚,他是要幹什麼?難道連還有兩天都等不了,現在就要攻打幽州?那和談約定都是假的?
沐澤在此時,擡起頭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臉上的震驚、懷疑都一一落在他眼裡,心絞痛又開始發作,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下午從她那裡回來,他就喝退了周圍所有的守衛,叫人送來酒,就開始不停地喝,想把自己灌醉,卻偏偏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知道他留不住她,他真的留不住她了。
就算徒有這三日又如何?她終究是要離開他的,會帶着長安,帶着她娘,徹徹底底地離開他,從此以後,他做北定這個孤家寡人的大王,身旁再沒有她的氣息。
直到酒都喝盡後,他仰躺在榻上,腦中浮現一幕幕畫面,尤其是第一次見她時的特別多,那是他珍藏已久的回憶,不止一次被悄悄拿出來細細回味。然後就是那過去的兩年平靜生活,她的每一個神色,每一分動容,都讓他留戀不已。而這所有的畫面卻在清晰後變得逐漸模糊,到最後完全消失,他閉上的眼只看得到黑暗。
終於,他下了一個決定。
從榻上站起身,凝目看着她的眼睛,幽聲而問:“你想去見他嗎?帶着長安一起。”
染青先是覺得困惑,不太明白他何意,等忽然想到什麼時,眼睛睜得很大,他的意思是......沐澤移開目光,淡淡道:“他在昨晚離開北營後,並沒有回幽州城,而就在五里之外讓軍隊駐紮了下來,他定是在籌謀該如何救你出去。如果你想見他,我可以派人送你們過去。”
他下的這個決定是:對她放手。
早在來時就已經有了這預感,卻偏到面前時才頓然醒悟,他與她不是不可能,而是從沒有開始過,也談不上結束。在然弟的心裡,他至始至終都只是大哥,而現在,這個大哥的身份也覆滅了。
他與長安的約定,恐怕很難再實現了吧,今晚送她離開恐怕就是永別,而兩日後的和談約定成功後,他就會帶着十萬北軍歸國,她則會跟着她愛的人回她的故土,從此天涯相隔,永不再見。
“那我娘和香兒她們呢?”染青好不容易找回失去的聲音,腦子裡嗡嗡的,不敢相信他的話,秦天策沒回幽州,他在五里之外,他與她原來隔得這麼近!沐澤怎麼會有這樣的決定,他的眼裡淡淡的,有......哀傷,是她錯怪他了嗎?
沐澤說:“你娘和香兒母子在兩日後和談結束後,我會派人送她們過去。此時不宜太過聲勢大,否則......你若想走,即刻就動身吧,我已經讓清歌安排好了。”說完低頭看着長安笑道:“長安,去吧,跟你媽媽去找你父親。”
染青拉着長安的手,怔忡地看着他,發覺他下巴處的鬍鬚微微長出來了,頓覺難過,澀澀開口:“喝酒傷身,你......少喝點。”不管如何,她還是願意相信他,確實若在此時一大羣人都從北營離開,必然引起注意。能把長安先帶出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想,或許北定有沐澤是好的,他要的是和平。只要真的和談成功,那麼戰爭就可以結束了,兩日後,他也定會實現諾言,送麗珠娘與香兒前來。
深看一眼他,抱起長安轉身往帳口走,在打算掀起帳幕的時候,聽到身後在喚:“然弟!”她頓住腳步,回頭去看,他說:“可以再叫我一聲大哥嗎?”
眼淚頓時奪眶而出,顫着脣輕喚:“大哥!”
清歌看到她出來是眼眶泛紅,沒有覺得意外,只輕聲道:“跟我來吧,少爺已經都安排好了。”一路暢通無阻,因爲清歌手中有大王的令牌,誰也不敢攔截。
夜裡風大,在出帳時,沐澤把他的白色斗篷給披在了她的身上,當時他臉上的神情,刺得她眼淚止不住的流,她何德何能,可以得他愛她如此!
染青把帳篷遮住懷裡的長安,告訴他別出聲,他乖巧地點點頭,以爲媽媽在跟他玩什麼遊戲,很配合。直到出了軍營後,才聽到清歌大大鬆了口氣,“總算是出來了。”他後背上全是冷汗,雖然有少爺的王令,可是少爺的處境他是明白的,想了想後覺得有必要跟小姐解釋下:“染青小姐,少爺爲王時日不多,無論是國事還是軍事,他其實都受着制約,所以他有太多太多的不得已,希望你可以諒解他。”
這個問題,其實在她冷靜下來時就已經想到了,此時聽清歌講起,心頭更覺沉重。確實,沐澤不像秦天策與南越塵,他剛登大位,不說內憂外患,至少他還沒有時間來收擄人心。這也是爲何清歌送她離開時要如此謹慎,又如此緊張的緣故。
回頭看點着篝火的大營,在漆黑的夜幕下顯得沉重,甚至有些猙獰。不由擔心,沐澤能夠掌握得了北軍嗎?心裡卻有一句沒說出口的:大哥,謝謝!
五里路不算長,也並不短,一路上清歌再沒有說話,只在前方引路,四周安靜的只聽到兩人的呼吸聲。長安的聲音在斗篷裡面悶悶地出來:“媽媽,還沒好嗎?”染青輕拍他腦袋柔聲道:“寶貝乖,很快就到,等到了媽媽再讓你出來。”
終於看到前面也有篝火了,果真如此,秦天策居然帶着東軍就地駐紮在此處,他甚至都不願回到幽州去等待。昨夜他離開北軍營帳時,那沉痛的眼,時時縈繞在她眼前,牽起她脈脈地疼痛。
輕聲嘆息,他若看到長安,會是什麼表情?
作者有話說:這章碼沐澤時,當代入到那心情裡,有了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