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進晚餐的帝國飯店已是破舊不堪,佔領軍自詡懂得照明藝術,卻在庭院的石燈籠上滿不在乎地塗了白色油漆。大食堂仿哥特式建築的天花板也比以前陰暗,只有排列的餐桌桌布的白色格外顯眼。
本多點了菜後,馬上從兜裡取出戒指小盒放在月光公主的面前。公主打開小盒,禁不住讚歎起來。
“這個戒指是必須歸還給你的。”
本多用盡量簡單的語法,向她講述這隻戒指的來歷。月光公主聽本多講話時,臉上不時浮現出微笑,但這微笑與本多講述的內容不太協調。本多偶爾感到不安,不知公主對他所講的是否聽得明白。
月光公主高聳的胸部像船頭塑像般堂堂正正,與她孩子氣的臉很不相稱。在她學生式的長袖罩衫下面,不用看也能知道,隱藏着阿旃陀洞窟壁畫上的女神們般的。
看似輕盈卻有着成熟果實的重量感的深色,茂密得令人透不過氣的黢黑頭髮,扁平鼻子到上脣的線條模糊而神秘,……和她聽本多講話時一樣,似乎對自己的不停地對自己說的話也是漫不經心的。又大又黑的眼睛聰慧得過了頭,看起來倒像個盲人,真是不可思議的形態。月光公主的能夠在本多面前一直散發濃郁芳香,乃是由於來自遠方密林的蘊氣發散到了日本來的緣故。人們叫做血統的東西,像追逐人們的深遠無形的聲音。有時變成熱烈的絮語,有時變成沙啞的喊叫。它是一切美麗的成因,又是這美的形態引起誘惑的源泉。
當月光公主把墨綠色的翡翠戒指戴在了手指上時,本多恍惚覺得捕捉到了那深遠的聲音與這少女的相融合的瞬間。
“謝謝。”
月光公主臉上綻出稍稍有失其高雅的媚笑。本多清楚,這是她知道對方瞭解她的任性時的表情,如果繼續追逐那媚笑的話,它就會如潮水退去般逃之夭夭。
“你小的時候,認定自己是一個我熟識的日本青年的轉世,自己的真正故鄉是日本,還說想早日回到日本去,大家都拿你沒辦法。現在你到了日本,手上還戴着這隻戒指,對你來說,就像是畫了一個大大的句號。”
“是嗎,我可記不得了。”月光公主無動於衷地說道。“小時候的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大家都拿我小時候的怪癖行爲當笑話說,和你說的一樣。可是我全都不記得了。關於日本,我只記得一件事,就是戰爭爆發後,我去了瑞士,在那兒呆到戰爭結束,我一直把一個不知誰送我的日本布娃娃當寶貝似的帶在身邊。”
本多剛想說,那是我送過你的,又忍住了。
“我來日本留學,是因爲父親告訴我,日本的學校好,纔來的。……也許,我最近總是在想,小時候的我就像一面鏡子,能照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並且把它說出來。你在想些什麼,全都映到我的心裡了,你說是不是這樣呢?”
月光公主有有個毛病,愛把疑問詞的聲調提高得像說英語那樣。這使本多聯想起泰國寺院的硃紅色瓦頂兩端翹向藍天的金蛇魚尾形裝飾。
本多無意中發現旁邊餐桌上的一家人,夫人和成年的兒子圍着實業家派頭的一家之長在用餐,他們雖說衣着講究,卻掩飾不了他們臉上的卑賤。本多猜想他們是發了朝鮮戰爭財的暴發戶,幾個兒子的臉鬆弛得像剛睡醒覺的狗,眼睛和嘴都透着一股粗俗。喝湯時,一家人都發出哧嚕哧嚕的嚇人響聲。
那家的兒子們互相嬉鬧着,偶爾朝本多這邊觀瞧。他們的眼神似乎在說,這個老頭帶着女學生模樣的小妾來吃飯。他們的眼睛不會表現別的意思。本多不得不將自己和在二岡那天深夜所見的,今西那不堪入目的醜態作一番比較。
本多感覺到這個世界存在着比道德還嚴厲的約束,就是那天夜裡。不相稱的東西決不會引起人的幻想,只能引起人的厭惡,且已遭到了懲治。人本主義時代以前的人,對於一切醜惡的事物,應該比現在要殘酷得多。
飯後,月光公主去了洗手間,本多一個人留在前廳,他的心情頓時變得愉快了。因爲可以無所顧忌地享受月光公主不在的樂趣。
他忽然產生了個疑問,在二岡新居落成宴會的前一天晚上,月光公主究竟在哪兒過的夜呢?
月光公主好久纔回來。本多回憶起小公主被侍女們簇擁着去小解的情形。接着,又想起了在紅樹氣根盤根錯節的褐色河流中沐浴的公主的,本多怎麼仔細瞧看,也沒有找到公主左腹應有的三顆黑痣。
本多尋求的其實很單純,稱之爲“愛”反倒不自然。他只想仔仔細細看一看月光公主現在的一絲不掛的,看看當年那平平的小胸脯現在怎樣的豐滿起來,那粉紅色的怎樣像小鳥從巢裡探出頭來似的嚼着嘴,褐色的腋窩內側萌生出了敏感的沙洲般的部分。他只是想在拂曉的光線中查看一下公主已經完成了的成熟的地方,與年幼時的公主比較比較。在純淨無瑕的柔軟的腹部中央,坐落着一個小小環島似的肚臍。濃密的毛取代了護門神亞斯加守護着曾是沉默不語的,如今變得總是露出溼潤微笑的東西。每隻美麗的腳趾都張開着,大腿光滑而修長,一心一意地支撐着生命舞蹈的規律和夢想。本多想拿這些和幼年的公主進行對照,這纔是理解“時間”,瞭解“時間”製造什麼,又使什麼成熟了。細緻對照之後,還是沒找到黑痣的話,本多最終一定會愛上她的。因爲妨礙戀愛的是轉世,阻擋熱情的是輪迴……
回到前廳的月光公主,突然把本多從夢幻只喚醒,本多脫口而出的問話,儘管是無心的,卻含着強烈的妒忌。
“哦,我忘了問你,在二岡宴會的前一天晚上,聽說你沒事先告訴會館,住在了一個日本人家裡了?”
“是啊,”月光公主毫不膽怯地坐在本多身旁的安樂椅上,彎着腰欣賞着自己並在一起的美麗的腳,“有位泰國朋友住在那位日本人家裡,他們一再挽留我,我就住那兒了。”
“他家孩子多,熱鬧吧?”
“不多。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們一塊兒玩打手勢的遊戲。那家的男主人在東南亞有大買賣,所以對東南亞人很友好。”
“那位泰國學生是男的嗎?”
“不,是女學生。怎麼啦?”
還是把尾音提得老高。
接着,本多對公主忠告道,他爲公主缺少日本朋友而遺憾,既然來留學,不和當地的人廣泛交往就沒有意義了。光是咱們兩個人,容易覺得拘束,所以下次他會帶一些年輕人來,本多說着不自覺地投下了個魚餌,和公主約定下週今天的7點整,還在這個飯店見面。一想起梨枝,他對於請公主到家裡做客不免有些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