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之中,惟有綾倉伯爵一直和顏悅色,心平氣和地和聰子以及住持尼聊着家常,根本沒有勸說聰子回心轉意的意思。
松枝侯爵每天都來電報,詢問進展如何。最後綾倉夫人跪下來向聰子哭求,也毫無效果。
第三天,綾倉夫人和松枝夫人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伯爵身上,兩個人先回東京。由於伯爵夫人身心過於疲憊,一回到家裡,就臥病在牀。
兩個夫人回去以後,伯爵一個人呆在月修寺一個星期,無所事事。他害怕回東京。
伯爵對聰子隻字不提還俗的事,於是住持尼漸漸放鬆警惕,也給予父女倆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但一老不動聲色地監視着他們。
父女倆坐在冬天陽光照射的廊沿上,還是和往常一樣,相對無言。透過枯枝可以看見些許雲彩和藍天,一隻烏鵝飛到百日紅的枝頭上,嘎嘎地嗚叫着。
兩個人沉默了好長時間,伯爵終於討好似地露出微笑,說道:
“由於你的這件事,父親以後也不能在社會上經常拋頭露面了。”
“請您原諒我。”聰子的回答十分平淡,不帶絲毫的感情。
過了一會兒,伯爵又說:“這個院子裡飛來各種各樣的鳥啊。”
“是的,飛來各種各樣的鳥。”
“今天早晨我又出去散步,看見柿子也被鳥啄了,熟透了就掉下來,可是沒有人揀。”
“是的。是這樣的。”
“快下雪了吧。”
聰子沒有回答。父女倆就這樣默默地茫然看着庭院。
第二天早晨,伯爵終於離開寺院。伯爵一無所獲地回到東京,侯爵已經氣不起來了。
這一天已是十二月四日,離納彩的日子只剩下一個星期。侯爵把警視總監秘密叫到家裡,企圖借用警察的力量把聰子搶回來。
警視總監向奈良的警察下達秘密指示,但奈良警察認爲,擅自進入與皇室有關係的寺院會引起和宮內省的糾紛,雖說皇室每年撥給的經費不足一千日圓,但畢竟也是接受天皇恩賜的寺院,絕對不可造次。於是,警視總監親自以個人身份來到關西,帶着幾名便衣心腹,造訪月修寺。住持尼接過一老轉遞來的警視總監的名片,不動聲色。
上茶以後,警視總監和住持尼大約交談一個小時,終於被她的凜然威嚴所鎮住,只好告辭。
松枝侯爵招數已盡,實在無計可施。他明白,現在擺在面前的惟一道路就是向洞院宮提出解除婚約。其實,洞院宮家經常派遣事物官去綾倉家詢問情況,對綾倉家含糊敷衍的回答覺得疑惑不解。
松枝侯爵把綾倉伯爵叫到家裡,分析原委,面授機宜,提出一個方案:設法找一位名醫國手,開出一張聰子患“嚴重神經衰弱”的診斷書,然後送到洞院宮家。並告訴對方此事只是洞院宮和松枝、綾倉這三家之間的秘密,表示出於對洞院宮家的信任才告知這個秘密,以此緩和洞院宮的怒氣。在社會上則故意放出風聲,說由於洞院宮家突然莫名其妙地要求解除婚約,使得聰子看破紅塵遁入空門。這種倒果爲因的做法固然使洞院宮家多少受到世人的憎恨,但保持了自己的面子和尊嚴;同時綾倉家雖然不太光彩,但可以博得社會的同情。
但是,這件事要辦得妥當適度,不可過火。如果做得過頭,世人一味同情綾倉家,洞院宮家則遭受不明真相的社會的指責,那他們就會被迫出來說明真相,那樣的話,就不得不公開醫生的診斷書。對新聞記者,最關鍵的是不要明確表示洞院宮家的解除婚約和聰子出家的因果關係,只要把這兩件事羅列出來,說明一下時間的先後就行了。當然,新聞記者不會滿足這些,他們還是想知道真相。這個時候,再裝作非常痛苦的樣子,略微暗示一下其中的因果關係,並請他們手下留情,不要報道出去。
兩人商妥以後,侯爵立即給小津腦科醫院的小津博土打電話,請他緊急秘密到松枝侯爵家出診。小津腦科醫院以前對這樣的高官顯貴突然提出的要求都嚴守秘密。侯爵讓伯爵不要走,一起等博士來,但小津博士遲遲未來,侯爵掩飾不住急躁的心情,但又不便派車去接,只好乾等。
博士到達以後,被引到二樓的小會客室。壁爐裡火燒得通紅。侯爵自我介紹以後,又介紹了伯爵,然後遞上雪茄。
“病人在哪裡?”小津博士問。
侯爵和伯爵對視一眼。
“其實,病人不在這裡。”侯爵回答。
當小津知道侯爵讓他寫一張自己連面都沒有見過的病人的診斷書時,不由得勃然作色。讓博土生氣的不僅是這件事本身,更是侯爵眼睛裡閃動的預料博土肯定會從命的那種自信的神色。
“你們爲什麼要提出這種失禮的要求?你們以爲我也是那種用金錢可以收買的市井幫閒醫生嗎?”博士說。
“不,我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侯爵把叼在嘴裡的雪茄拿出來,在房間裡走動着,從遠處凝視着壁爐火焰映照的醫生胖乎乎的顫動的臉頰,以極其鎮靜自若的聲音說:“爲了讓天皇陛下放心,需要這份診斷書。”
診斷書一拿到手,松枝侯爵立即詢問洞院宮何時方便,於是當天午夜前往拜訪洞院宮殿下。
幸虧治典親王因參加聯隊演習不在家。而且侯爵事先特別要求單獨會見治久王殿下,所以妃殿下也沒有出來。
洞院宮用法國舍特伊克姆白酒招待侯爵,興高采烈地談起今年松枝宅第賞花的情景。兩個人很久沒有這樣見面聊天,所以侯爵也回憶起一九○○年在巴黎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時的往事,例如在“三鞭酒噴泉之家”裡等各種趣話,談得津津有味,彷彿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煩惱的事情。
然而,侯爵心裡明白,儘管洞院宮表面上神采飛揚、談笑風聲,心裡卻恐懼不安地等待着侯爵說明來意。納彩儀式過幾天就要舉行,但是洞院宮並不想主動談及此事。他的漂亮的花白鬍子映照着燈光,如同陽光照耀着稀疏的樹林,嘴角不時掠過困惑的影子。
“今天這麼晚還來打擾您……”侯爵的語調像一隻剛纔一直悠閒飛翔的小鳥直飛鳥窩一樣輕捷,故意顯得有點輕佻:“其實是來向您報告一件不好的消息,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綾倉的女兒得了腦疾。”
“啊?”洞院宮大爲驚駭。
“這個綾倉,也真是的,一味隱瞞,也不和我商量,就把聰子送去當尼姑,想以此保全面子。他至今還沒有勇氣把這件事向殿下報告。”
“怎麼回事?到這個時候……”
洞院宮殿下緊緊咬着嘴脣,鬍子順服地貼在嘴脣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伸向壁爐方向的鞋尖。
“這是小津博士的診斷書。日期還是一個月以前的,綾倉連這個都瞞着我。這一切都是由於我督導不力才發生的,不知道該怎麼道歉……”
“有病那是沒辦法。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去關西旅行就是爲了這件事吧?怪不得來辭行的時候,臉色就不好,妃殿下還擔心哩。”
“直到現在我才聽說,因爲腦子得病,從九月開始出現各種不正常的舉動的症狀。”
“這樣的話,那就沒辦法了。明天早晨立即進宮,向皇上致歉。還不知道皇上會怎麼說哩。皇上肯定要御覽診斷書的,能借用一下吧?”洞院宮說。
洞院宮一句也沒提治典王殿下,表現出高尚寬容的品質。而侯爵在談話期間一直聚精會神地觀察洞院宮殿下表情的一絲一毫的變化。他彷彿看見一股陰暗的波濤激盪奔騰,接着平靜下來,塌陷下去,變成深深的漩渦,然後再次洶涌澎湃起來。幾分鐘以後,侯爵終於鬆了一口氣。最可怕的瞬間已經過去。
當天晚上,侯爵和洞院宮殿下、妃殿下一起商量善後對策直至深夜。
第二天早晨,洞院宮正裝束打扮準備進宮的時候,恰巧治典親王演習完畢回到家裡。洞院宮把他帶到一個房間,把聰子的情況告訴他。治典親王英俊威武的臉上沒有絲毫不安驚愕的神色,只說一句“一切聽從父命”,他的臉上,不要說怨恨,連一點氣惱的表情都沒有。
徹夜演習,身體十分疲勞,治典親王匆匆送走父親以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但此事畢竟讓他睡不着。妃殿下覺察出來,便進去看望他。
“昨天晚上,松枝侯爵到家裡來說的吧?”
徹夜進行演習,治典親王的眼睛有點血絲,但是他還是和平時一樣,目光炯炯地看着母親。
“是的。”
“這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宮裡發生的一件事,那時候我還是少尉。這件事我以前也告訴過您。那一天,我進宮拜謁皇上,在走廊上碰見山縣元帥。我清楚記得,是在外宮居所走廊。大概元帥拜謁完畢剛剛退出。他跟往常一樣,在軍服外面穿一件寬領外套,軍帽戴得很低,雙手很隨便地揣在衣袋裡,腰間挎着軍刀,沿着又暗又長的走廊走來。我立刻站在邊上,給他讓道,筆直立正向元帥敬禮。元帥從帽檐底下用那一雙從沒有露過微笑的、銳利的眼睛瞟了我一下。元帥不會不知道我是誰。但是,元帥滿臉不悅,也不回禮,把頭一扭,聳着肩膀,極其傲慢地揚長而去。
“不知道爲什麼,我想起這件事。”
報紙報道說“洞院宮家因故”解除婚約,所以人們盼望熱烈祝賀的納彩儀式宣佈停止。清顯對家裡發生什麼事一無所知,他是從報紙上得知這個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