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走到石蛤村村邊,我實在走不動了,骨頭都快要散架了。我們在一個水庫前面歇息下來。
水庫滾圓得像一隻大西瓜,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水庫裡的水碧綠帶黑,波光鱗鱗,估計很深。岸邊的雜草和松樹倒映在水裡,如同倒長在水底下那樣。樹影下,還有數不清的小雜魚在水面追逐着,一陣陣漣漪不斷擴散開來。
我望這潔淨的清水,驀然覺得口渴了。小牛說他還有一根蘿蔔。小牛於是把半截蘿蔔給了我,另一截遞給黃龍。黃龍不要,他又給他父親。他父親說不要,他就送進自己的嘴裡。
甘甜的液汁流進肚子裡,我頓時覺得又清涼又滋潤。老黃牛在半路上撿到了一件舊西裝,他於是披衣服邊在我身邊那棵的梧桐樹坐下來。
有好幾只黑翅蟬在梧桐樹上吱吱叫着,彷彿在開聯歡晚會那樣。黃龍將兩顆石子扔上去,兩隻黑翅蟬飛走了,還有幾隻在喧鬧着。黃龍又將石子扔上去,黑翅蟬全部飛跑了。沒有黑翅蟬的喧鬧,眼前忽然變得幽靜起來,我彷彿聽到魚兒在水裡遊動的聲音。
過一會,我們對面那棵橄欖樹上又傳來黑翅蟬的叫聲,黃龍又抓着石頭奔到那裡去。
黃龍在觀察着樹上的黑翅蟬,小牛往水邊走去,他站在岸邊那根水泥柱上。那根水泥柱是觀測水汶的標誌,當洪水沒過它,水庫就有可能發生潰堤的危險。但是,我發覺水庫裡的水永遠都沒有可能淹過那根水泥柱,因爲水庫兩邊都有出水口,它們就如同水庫的兩個貼身保鏢那樣,洪水一到,它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將洪水擊斃。
我正在想着小牛跑到那根水泥柱幹什麼,小牛捲起褲腳,又跳到水泥柱下面那塊石頭上。小牛彎下身子,把整個頭浸到水裡去。小牛的頭和脖子在水裡抖動着,水面泛起了浪花,附近的小雜魚紛紛逃竄,樹影也變得模糊不清了。水庫這面大鏡子彷彿忽然被小牛搗破了那樣。
老黃牛望着小牛,他突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
“我半年的工錢都得泡湯了。。。。。。”
想不到老黃牛還惦記那些工錢,我於是望着老黃牛那尖瘦的腦袋說:
“那樣下去命都沒有,你還要那些錢幹什麼?”
老黃牛又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也不想在那黑心窯幹,我也不想去想那些工錢,但是,小牛他們又要伙食費又要補課費,你叫我怎麼辦?現在,小牛母親又病倒了,我以後又不知到那裡去掙錢,真是苦惱透頂了。”
“你以後養多幾頭豬,養多一些公雞不就成了嗎?”我說。
“現在的市道,養雞養豬是賺不了幾個錢的。”老黃牛接着說,“打一個月工就勝過你養十頭豬了。”
我們正常談論着,小牛溼轆轆水裡走上來,他坐到他父親身邊。老黃牛撲打着小牛肩膀上的灰塵時,小牛仰起頭說:“阿爸,我看你還是不要出去打工了。我們在家裡多養一些豬**。我們還有自留山,我們在山上種上荔枝樹吧。我已經這麼大了,我乾脆不讀書算了,我在家裡幫你吧。”
“那怎麼成?你今年才十一歲。”老黃牛說,“無論如何,我拆屋賣瓦都會供你上學的。俗語話,家無讀書人,官從何處來?你不讀書以後還有什麼出息?”
“讀書難道只是爲了當官嗎?”我忽然想起花斑豹,聽說他沒有讀過幾年書卻成了大老闆,於是這樣說道。
“當然不全是,但是現在大家都是這樣認爲。我們沒有錢買官當,只能靠讀書了。”老黃牛答道。
“但是我不想當官——當官有什麼用?”小牛說。
“怎麼會沒有用?當官是能夠發大財的,”老黃牛說,“當官當然是爲了發大財了。”
“那又未必。”我立即打斷他,“你看我兒子大貓,他雖是一名法官,但現在還是騎單車上班,他可沒有什麼錢啊。”
“我不信你兒子沒有錢。”老黃牛咳嗽了一下望着水庫盡頭說,“現在那個當官的不發財?官越大到手的錢財就越多,你看對面那座大墳,它建得比縣府大樓還氣派,沒有錢能建得那麼氣派嗎?”
我的目光越過像鏡子一般的水面,落在水庫盡頭的半山坡上。山上的松樹、杉木、小雜樹在微風中搖曳着,會有一兩隻燕子、麻雀、還有啄木鳥忽然從樹叢中撲出來,飛到山項上或者飛到水庫面上。半山腰裡,果然有一座特別搶眼的大墳墓。墳墓的前後左右盡是鬱鬱蔥蔥的蒼松和杉樹,墳手兩旁還種有八棵修剪整齊的小松柏。偶然瞥見時,它的確非常壯嚴肅穆,非常有氣派,叫人不得不肅然起敬。
那座叫我肅然起敬的大墳墓比地頭蛇的四合院還要大,它還砌成了一朵諾大的綻開着的蓮花形狀。老黃牛告訴我,這座大墳墓的名字叫做“吐出蓮花”,表示他們世世代代都能夠升官發大財,過着蓮花一般美滿生活的意思。我於是站了起來瞪大眼睛朝那座大墳墓仔細眺望。只見那塊大理石墓碑比我的房間門還要大,上面鐫刻滿了我看不清的字。墓碑頂上有一排排暗紅色的琉璃瓦覆蓋着,但是有很多琉璃已經破碎了,有的還摔落了地上。我聚精會神瞧着,那八棵小松柏不一會也變了樣,它們可能是長期間缺水缺肥的緣故,樹葉紛紛枯黃了。
“那是誰家的墳墓?”我瞧了幾分鐘後問老黃牛。
“那就是大灰狼的兒子賴尿蝦的墳墓。”老黃牛站起來扭了一下僵硬的腰肢,對我說。
我追問老黃牛,他繼續說下去:“是這樣的,自從大灰狼當上村長支書之後,他就爲他的兒子賴尿蝦在**裡買了一個官來當。什麼官我不知道,反正就是相當大的官,聽說是科長部長級的大官。早幾年賴尿蝦患中風病死掉後,大灰狼就把他埋葬在這裡。據說,賴尿蝦的錢多到發黴,有的還存到他在英國讀書的兒子那裡去。我聽我村上人說,賴尿蝦死之前大灰狼就一直在找幫他找墳地,單單請風水先生就用好幾十萬了——那麼多錢我們十輩子一百代掙不到的。出殯那天更是熱鬧非凡,前面有幾十輛閃着警燈的警車開路,後面全是黑壓壓一大片全新的小橋車。這麼多車簡直就像這梧桐樹上的螞蟻一樣,望都望不到頭。地上的鞭炮紙足足有成尺厚,從城裡一直鋪到這墳墓裡。他們燒的盡是沖天炮,那天真是震得天都要塌下來。賴尿蝦的死屍是裝在一個千年楠木做成的棺材裡的,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貴重的棺材,聽說這種棺材只有以前皇帝皇太后才配享用。裝棺材那輛車上還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假花和劃滿字的凌羅綢緞,車的旁邊還有兩百多道士一邊吹奏一邊跟着,整個場面像電影裡的皇帝皇太后出殯那樣。最後那輛車上還裝滿了很多紙紮的高樓大廈和美女,還有無數他平時所管轄的大小官員,聽說還有各種公章、印鑑、護照、文件和支票。據說,墳墓裡還有堆積如山金銀財寶賠葬。。。。。。。”
“賴尿蝦死都死了,他還要那麼多金銀財寶來幹什麼?”小牛在旁邊忽然問道。
“當然是爲了繼續升官發財了。”父親告訴兒子,“他要用那些金磚白銀和古董珍珠項鍊去賄賂地獄裡的官員呀。”
老黃牛還想說下去,黃龍從那棵橄欖樹紅着臉走過來。當我問他爲何那麼高興時,他說他又把一大批魔鬼撒旦了。隨後他又問我在望什麼,是不是發現魔鬼撒旦了?當我告訴他,我正在望賴尿蝦的墳墓時,他忽然彎起腰來盯着那個大墳墓。
“那個那裡是什麼大墳墓?分明是魔鬼撒旦的魔窟。賴尿蝦肯定是魔鬼撒旦,賴尿蝦甚至還是魔鬼撒旦的大頭目都不定。”他指着賴尿蝦的墳墓說,“你們看那魔窟四周,到處都透着一股股陰霾般的邪氣,還有魔鬼撒旦的影子呢。”
聽到黃龍這樣說,我的心緊縮了起來。我望着墳墓周邊的樹影,彷彿真的見到有魔鬼在那裡的樹蔭裡出沒那樣。我正在又驚又怕,老黃牛嘆了口氣說:“是啊,賴尿蝦生前什麼缺德事都做盡,他不知害了多少市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死後一定會變成魔鬼落到地獄裡去的。這個水庫裡有水鬼,山坡上也晚晚鬧鬼。我想那個水鬼一定就是賴尿蝦。”
一條像塘角魚又像鮎魚的怪魚在水邊遊着,小牛正要將一根樹枝扔下去,當他聽到他父親說水庫裡有水鬼時,連忙縮回手。“水裡真的有水鬼嗎?”他問他父親。
“我騙你幹什麼?”他父親說,“去年,水庫管理員地蚜蟲就淹死了。後來,我們連他的屍骨都找不到,我想他一定被水鬼吃掉了。你想想,這麼一個力大如牛的大男人,他又比青蛙還要懂水性,他怎麼會淹死?他的屍骨又怎麼會找不着?即使死了也會浮上來的。不是被賴尿蝦吃掉是什麼?所以,你以後千萬不能再到水裡去了。你又看看那座墳墓,靜得像陰牢地府一樣。你又看看山坡上,那裡連一個鬼影都沒有,連放牛的村民都不敢再到那裡去。這個水庫裡和山坡上還有很多石蛤和泥蛇,現在也沒有人敢來捕捉了。”
我聞講過地蚜蟲突然人間蒸發這件事。據說是這樣的,地蚜蟲跟他老婆一直都在鬧離婚,因爲他老婆在暗地裡跟一個工商所長生了一個兒子。地蚜蟲那天與他老婆大吵大鬧了一場,於是感到特別心煩,就不管颳大風下大雨跑了出去。但是,後來他是如何被淹死水庫裡,人們後來又爲何找不到他的屍體我就不清楚了。地蚜蟲或許是自殺的吧?他又或者不是死在這水庫裡吧?我正在這樣思忖着,黃龍忽然打斷我的思路,他轉過身子大聲問老黃牛:“你有布袋麼?”
老黃牛問他:“你要布袋幹什麼?”“我要殺進魔窟去,把魔窟裡的金銀財寶全部取出來,然後讓你拿回家去。”黃龍說。
“如果得到那墳墓裡的金銀財寶,裝滿這個口袋我也知足了。”老黃牛扭着身子拍了拍褲袋笑着說。
我怦然心動起來,我當時確實也想弄些金銀珠寶回去——有那麼多金銀財寶誰不稀罕?白拿白不拿,我當時想。
“但是我們進不去?因爲墳墓是用大青石築成的。”過一會,我苦惱起來說。
“這層你儘管放心。”黃龍立即說,“我是萬能神,我有乾坤大挪移,這樣小的魔窟難道難得倒我這萬能神嗎?我一發功它就土崩瓦解了,你們只管準備好布袋就行了。”
“但是我們如果被大灰狼發現怎麼辦?明天是七月十四,是鬼節,大灰狼年年都在今天或者明天來拜墳的。大灰狼那麼有錢有勢,他只要喝一聲,我們就得傾家蕩產甚至坐牢的。”老黃牛說。
“如果大灰狼到來更好,我還恨不得把這魔鬼撒旦一起滅掉。”黃龍望了幾秒鐘老黃牛的苦瓜臉說,“老黃牛,如果你怕,你不如現在回家去,等我拿到金銀財寶就送到你家裡去。你把你的上衣給我吧?”
“你要衣服幹什麼?”老黃牛問。
“當然用來裝金銀財寶了。”黃龍說。
“那好吧,我先回家去了。”老黃牛邊脫衣服說,“小牛母親病了,我也該回去了,但是你們要小心大灰狼啊。”黃龍拿過老黃牛的衣服時,老黃牛又對小牛說,“金銀財寶我們就不要拿太多了。我們福薄命薄,太多了反而會帶來禍患的,我們只要夠你們的讀書錢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