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已經大雨滂沱。我們看着黃龍那奄奄一息的樣子,都覺得心急如焚,心如刀割。只見黃龍雙目緊閉,嘴脣暗黑,臉孔變成了淤泥一般。雨水劈頭蓋臉打下來,一行行雨水在黃龍的臉上和脖子裡流淌着,渾身溼淋淋,他簡直如同剛剛從河裡打撈上來。
秋菊把黃龍背起來的時候,小牛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鋪到他身上,我又跑到剛纔摘牛奶果的地方把那兩塊膠紙拿了回來,蓋到黃龍頭上。
一到家裡,秋菊趕忙去找蜈蚣蟲。儘管當時已是傍晚,蜈蚣蟲爲了那三倍的醫藥費還是壯着膽子來了。蜈蚣蟲一到來就翻開黃龍的眼皮,一邊用探溫針測了他的體溫。
“他恐怕要死了,也許過不了今晚。”蜈蚣蟲邊察看邊對我們說。
在我們眼裡,蜈蚣蟲當時是比華佗還要出名的大醫生,他的醫術是天下聞名的。聽到蜈蚣蟲這樣說,秋菊彷彿比全世界的人都難過,她頓時哭泣了起來。秋菊那時哭得十分傷心,好像黃龍是她父親那樣。
既然黃龍要死去,秋菊於是連夜到龍山廟裡找到老山羊,向他打聽買棺材的地方和準備黃龍明天下葬的事情。秋菊回來後就一直坐在黃龍牀前,彷彿在守靈那樣。到了下半夜,秋菊抹着淚水對我說,她要將黃龍風風光光地下葬,把他葬在自己的自留山上。
天亮時,秋菊已經哭乾眼淚。秋菊正要龍山廟裡將老山羊找來,我發現蓋在黃龍身上的被子忽地動一下,於是立即跑過去。頓時我見到黃龍的嘴巴微微張開着,於是斗膽將兩根手指放到他的鼻孔上,發現他還在微弱地呼吸着,趕快喊秋菊過來,秋菊瞧了焦急忙往往蜈蚣蟲的門診部跑去。
蜈蚣蟲聽到黃龍並沒有死,他只是昏迷過去,於是又到來打針輸液。兩瓶液輸完後,蜈蚣蟲對秋菊說,這屋子太嘈雜太狹窄,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最好到一個偏僻的沒有人知到的地方繼續爲這瘋子治病。他說,不然的話,即使給他五倍醫藥費他都不敢再來了。
過一會,蜈蚣蟲凝重地對我們說,但絕對不能再把他背到龍山廟,最好到山上的搭一個窩棚。因爲,上一次他在那裡爲黃龍治病的事,大灰狼已經知到了,大灰狼如果不是看在他曾經治好過他那肝癌的份上,早把他趕出村去了。
我不曉得蜈蚣蟲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當然我想他不願意被別人知倒是真的。秋菊想了想對蜈蚣蟲說,她在村頭山邊有一間小木屋,要麼把黃龍放到那裡去。秋菊跟着告訴我,那間小木屋是她三年前搭建的,因爲她看到那個地方地勢又高又平坦,既清靜又可以養很多牲口,還有一條很寬的田埂通到馬路上,交通比在村裡方便得多。
秋菊接着說,原先那條田埂有兩米多寬,拖拉機都可以開過來開過去,但是慢慢它就越變越小越變越窄了,現在有的地方僅有巴掌那麼大,連腳板也放不下了。不但這樣,很多地方還崩崩爛爛,爛成了泥潭,叫你寧可從山邊走過去,都不願再踏到這田埂上。
不一會秋菊又說,本來那個小木屋是臨時居住的,待揍足錢後再把它拆掉,在那裡用紅磚再建一間象模象樣的房屋。但是當她見到田埂已經爛成那樣後,便放棄了原來的計劃,因爲她想到如果拆掉那間小木屋再建的話,必須把這條田埂再築成原來的樣子。她不想惹事生非,更不想去得罪那些佔了田埂的鄰居,尢其是,她丈夫去世後,她更是心灰意冷、有心無力。於是,去年她就搬回到村子裡,把遭洪水摧毀的老屋拆掉,在原來的地方建了一間簡陋的、只有一廳一房的屋子。
來到那間小木屋前面,我頓時發現它雖然盡是用松木板釘成,但它卻釘得非常紮實,就像工地上那些非常牢固的鐵皮屋那樣。它有一個廳兩個房,側邊還有一個小廚房。木屋前面還有一塊又寬又平的空地,那塊空地完全可以再建兩三間四扇屋,但秋菊現在只是把它當成木屋前面的大院子。屋面上鋪着一層洋毛氈,洋毛氈上還蓋了一層石棉瓦。
秋菊接着黃龍放在一間房間裡,爲了照顧黃龍,我在另一間房裡住下來。我後來見到這些石棉瓦蓋得那麼嚴密,於是想道,即使颳大風下大雨,我們也不會擔驚受怕了。
第二天,蜈蚣蟲見到秋菊果真把黃龍背到了那間小木屋裡去,才肯到來繼續爲黃龍打吊針輸液,總共輸了三天三夜。在那三天三夜裡,黃龍都處在昏迷狀態,到第四天,他才漸漸甦醒過來。到了第五天,黃龍就居然奇蹟般可以開口講話了。雖然黃龍說起來話的聲音非常小,好像蟋蟀的叫聲那樣,我們還聽不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麼,但是我和秋菊都感到非常高興,我想我們那時的高興程度一點不亞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樣。但是兩天之後不幸的事情又發生了。
一天早上,我正遵照蜈蚣蟲吩咐想把一瓶葡萄糖藥水換上去,這時,我忽然見到黃龍的嘴脣顫動了一下,接着他將眼睛睜開來用清晰的聲音對我說,他現在又口渴又肚餓,要我弄一些吃的給他。我頓時興奮得幾乎流下眼淚來,多日來的疲倦和憂傷也蕩然無存了。
我於是不去換藥水了,立即跑進廚房裡把一大碗紅糖粥端進來。當我跨進門檻時,我見到黃龍竟然已經能夠坐了起來。他正伏在窗臺上用一面小鏡子照着對面的馬路。那是秋放給我平時梳頭用的小圓鏡,我記得我每天梳完後頭把它放在我房間裡的牀頭上,但是它那時怎麼會在黃龍手上我實在弄不明白了。或者是我老糊塗了把它當成別的東西放到黃龍的身邊了。
當時太陽已經出來。有三四隻樹麻雀正在窗口前面吱吱叫着,一些蝴蝶正在空地上飛翔着。鏡面上射出去的白光像一團火花那樣剌眼奪目。那時候,對面馬路泥塵飛揚,鼓吶喧天,村民們正在舉行着菩薩巡遊的慶典活動。老山羊和爛尾蛇各舉着一面畫滿骷髏的幡旗並排走在最前面,金銀花捧着插有三支高香的香爐鉢跟在他們的屁股,隨後就是四個男子用竹槓擡着龍山廟裡的二伯聖爺泥菩薩。土雞和番鴨擡前面,熊狗和熊膽擡後面。泥菩薩後面是二十多個身披道袍的道士,再有的就是一大批村民。
道士們邊走邊打釵邊吟唱,聲音忽高忽低,嘰哩咕嘟,他們到底在唱什麼,我看他們自己弄不清楚。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像咒語又像唱歌,像啼哭又像大笑,像吶喊又像呻冤,像歡呼又像唾罵。
在我們村裡,因爲這一天是比過年過節還重要、還要隆重、還要熱鬧的日子,也是村民們通通都得放下農活的日子,所以我見到大灰狼也來了——大灰狼爲了趁機討好村民收買人心,他不會不來的。當時,大灰狼打扮得比任何時候都周整都端正,還有一顆紅色的蝴蝶結粘在他的脖頸上。在那裡,我還瞧見了駱駝和黃蜂。駱駝邊走邊燃放着鞭炮,黃蜂邊走邊敲打着鑼鼓。
我忽然發現小牛和老黃牛也在那裡,他們彷彿怕羞似的空着雙手躡手躡腳混在村民中間。但是我望了很久卻怎麼都找不着蝗蟲和老鼠,還有大灰鵝和地頭蛇,於是就覺得有些納悶了。不過,依據往年的經驗,我知道不是所有的村民都會跟着菩薩出遊的,因爲他們要在家裡等待泥菩薩到來,讓泥菩薩爲他們施恩接福和消災解難。我就是這一類待在家裡的人。
整個遊行隊伍既整齊又鬆散,既肅穆又喜慶,既像是死人出殯,又像是迎接新娘。他們好像是一支去打仗的軍隊,又像是一支潰敗的部隊。
黃龍還在出神地照着那些出遊的隊伍,我於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那是二伯聖爺泥菩薩出遊,每年這個時候都要舉行這樣一場慶典活動的。我見黃龍仍然瞪大眼望着,接下來又說,這活動的目的是讓二伯聖爺泥菩薩保佑我們今年五穀豐登,平安無事。我說完就把那碗紅糖粥放到黃龍手上。但是,黃龍聽後,卻用我根本不理解的眼神瞧着我,當我一看到他那奇怪的眼光時,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氣。
“茶花婆,你快回去告訴村民們,魔鬼撒旦要襲擊村莊了!”黃龍忽地大聲說。
我望着他那扭曲着的臉,覺得又心痛又好笑。這時,秋菊急匆匆走進房間來。
秋菊繼續把一瓶葡萄糖藥水掛到窗頭上,她邊掛邊說:“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你還要輸藥。你很多天都沒有吃過一點稀粥了,你只有吃點粥病才能好得快。那是菩薩遊村,你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秋菊換好藥水後,從我手上拿過紅糖粥送到黃龍面前。但是黃龍立馬推掉秋菊,眼睛睜得比那面鏡子還要圓還要亮。
“我並沒有胡思亂想,我從來都沒有。你們都以爲我是瘋瘋癲癲,其實我清醒得很,我確信這田野上的燕子麻雀都沒有我清醒,都沒有我那麼正常。可是你們看,馬路上的確確實實是一大幫魔鬼撒旦啊!我都照出來了,坐在轎子要擡的就是賴尿蝦這個魔鬼撒旦,其他的都是賴尿蝦的蝦兵蟹將。你們又看,擡我到神仙大峽谷的那幾個魔鬼身撒旦也在那裡,現在這幾個魔鬼撒旦正在擡着賴尿蝦那個魔鬼撒旦。我是萬能神,我有火眼金睛,還有這照妖鏡,那怕賴尿蝦這個魔鬼撒旦變成了那些燕子麻雀都是瞞不了我的。現在村民們剛把稻穀收割完,依我看,那一大幫魔鬼撒旦一定是到村民家裡搶糧食去的。” 他疊疊不休說。
我聽罷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笑他的想象力簡直比一些詩人還要豐富,他竟然會想得出泥菩薩會去搶糧食這種荒唐事來。秋菊見黃龍只顧講話不想吃粥,接着把那碗紅糖粥放到牀頭上。秋菊望着碗裡騰騰昇起的煙霧繼續向黃龍解釋說:
“今天是龍山廟裡的菩薩二伯聖爺的忌日,這是我們村裡的一個風俗習慣,每年這一天大家都要把二伯聖爺擡出來到村裡巡遊,讓村民們出來拜祭祈福,祈求日後人口平安和有個好收成。我們稱這活動叫做二伯聖爺出遊施恩。熊狗他們擡着的就是那泥菩薩二伯聖爺,它就是那天你在廟裡見到的那個泥菩薩,那些又打釵又唱的是‘喃魔’道士,其餘的通通都是三村六垌的村民。你看,小牛兩父子也在那裡,黃蜂和駱駱還是隊伍中的主要成員。”
“看來你的腦子已經被賴尿蝦這個魔鬼撒旦矇騙了。”黃龍答道,聲音越來越響亮。“這也難怪,矇騙人是魔鬼撒旦的慣用伎倆,要識破它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特別是你們這些沒有見識的農民百姓。”
黃龍蠕動一下睏倦的身子,咳嗽一下又說:“這幫混蛋是魔鬼撒旦是明擺的。你想想,現在是什麼時代,居然還有人要擡着走路。以前地主惡霸纔會那樣。那天我在廟裡遇到的是萬能神,他能飛天遁地,他的仁義廣佈天下,他會要人擡,簡直是笑話!你再想想,如果他是魔鬼撒旦,它就不會同意那個駝背萬能神兄弟把那麼厲害的***交給我了。所以,現在坐在竹槓上的一定是賴尿蝦這個魔鬼撒旦是不容置疑的。什麼二伯聖爺三伯聖爺四伯聖爺,那是騙你的,我勸你還是擦亮眼睛,最好不要上賴尿蝦這個魔鬼撒旦的當。你再仔細瞧瞧賴尿蝦這個魔鬼撒旦後面跟着的那班傢伙,他們的衣服畫滿了鬼哭狼叫的鬼畫——只有魔鬼撒旦纔會穿這種衣服!還有前頭的那兩面青旗黃旗,也畫只有在陰間地獄纔會有的骷髏。——哦!對了,你剛纔不也是把那些又敲又唱的傢伙叫做‘喃魔’嗎?——管他南魔北魔,是魔鬼撒旦就是了,小牛和黃蜂也一定是這些魔鬼撒旦變的。現在,如果這些魔鬼撒旦不把一些你所熟悉的人變出來,你就不會相信,更不會叫你上當受騙了。”
我聽着聽着,感到既擔憂又害怕,心臟又加速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