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相救

範承自劍拔弩張之地陡然被帶入空蕩蕩的大殿時, 發現裡面只有拾音一人,頗覺意外。

殿門在身後扎扎關閉,輕微的門環撞擊聲猶自在空寂的大殿內迴響。範承望向案前負手而立的中年僧人, 拱手而禮:“拾音大師, 您命範承前來, 範承便來了。有什麼要求, 您請說吧。”

拾音合十還禮:“御親王親至, 老衲幸甚。此次功敗垂成,老衲也不會做無謂的困獸之鬥。這東越上下,老衲只信王爺一人。”

“承大師高看, 範承亦深感榮幸。”他拱手道,“大師請放還熙真殿下, 範某保大師一行平安離開。”

拾音接口道:“此其一, 其二, 老衲還要向御親王討一件寶物。若是王爺答允,老衲從此遠離, 再不踏入東越一步。”

範承微愕,搖頭道:“大師恐是誤會了。範某自南離遠來東越,至今兩袖清風,身無長物。”

拾音微微一笑:“王爺先不要推拒,老衲要的是太上皇留給王爺的一道密旨。”他眉目安然, 神情平和, “王爺知道老衲說的是什麼, 也不必用他物來搪塞。”

範承頓了頓, 疑惑道:“大師既是打算從此不履東越, 又要這密旨何用?”

“人老了,總得有個念想, 這密旨,便算是老衲嘔心瀝血十多載所得的報酬,雖是個無用之物,卻也聊慰平生。”拾音說到此,輕輕嘆息一聲,緩緩道,“不瞞御親王,連薇薔連御史正在老衲這裡做客,若是王爺不允,老衲後半生只有留着連御史長伴身側了。”

他說着遞過來一隻小小的錦盒。範承打開,裡面正是連薇薔平日裡最喜愛的墨玉簪子。他心頭一陣狂跳,這老和尚果然要以薇薔相挾!

他深吸口氣,勉強平了氣息,鄭重道:“大師的要求,範承本該立時答允下來,怎奈,那封密旨我剛於昨日交還陛下。如今要想討回,怕是要費些功夫了。請大師稍候,待範某入宮稟奏陛下,子時前必來回復大師。”

拾音目送着範承修長的身影遠去,吩咐人請少主前來。有人忙回道:“少主去了密室。”

他怔了怔,知道拾音是趁着自己會客,去看望熙真去了,不由冷哼一聲,再次道:“讓他立即來見我!”

☆ ☆ ☆

承德殿仍是大門緊閉,範承立於階下,仰望着巍峨的大殿,提起袍角,一步步踏上了階梯,屈膝跪下。

“陛下,臣範承求見!”“陛下,臣範承求見!”

連叫了三次,殿內仍是杳無聲息。停了片刻,範承倏地旋身而起,袍袖揮卷,朝辰七一指,厲聲道:“辰七,破門!”

喝聲未落,辰七已一步竄上了石階,揮掌劈向殿門。粗大的門拴應聲而斷,大門震開的一瞬,不知從何而來的醜二等四名暗衛陡然出現,攔住了他的去路,目中皆露出驚疑之色。

“王爺!”

範承的視線緩緩在幾人面上掃過,擺手道:“諸位請避一避,我有要事求見陛下。”

醜二猶豫着,卻不敢退後。非常時期,各人身負重責,都倍加小心。

正僵持着,內室傳來女帝慵懶的聲音:“你們都退下吧,請御親王進來。”

影衛隱去,殿門關閉,大殿內沒了旁人。範承慢慢行到內室門前,撩袍跪下。

“臣冒犯聖駕,罪該萬死!”

內室重新靜了下來,好一會兒,方聽到熙之應道:“御親王向來沉穩有度,今日這般急躁,又是爲了何事?”

範承垂首道:“方纔臣前往聖廟與拾音大師和談,請他交出熙真陛下。可拾音又提出一個非分的要求,臣特來稟報陛下……”

“你自己處置便是。”熙之打斷他的話,“叛亂之事,朕先時已命你全權負責,不必再向朕稟奏。”

“陛下,拾音索要之物非陛下應允,臣不敢擅專!”

“哼,不敢擅專,難不成是要朕的玉璽麼?”

範承忙道:“不,他要的是……是臣昨日交予陛下的……太上皇密旨。臣以爲,叛亂已除,臣又是自願休離,此密旨已無絲毫用處,不妨給了他就是。”

熙之好一會兒沒再說話,過了片刻,輕緩的腳步聲響起,一身素裳的女帝緩緩踱了出來,行到他面前停下。

“連薇薔在他手裡?”

範承聞言身子一震,猛然擡頭,撞上熙之略帶着哂笑的雙眸,臉騰地就紅了,慢慢垂下頭道:“是。請陛下信臣。”說罷,重重磕下頭去。

熙之俯視着眼前這位傲骨天生的溫雅儒者,她沒想到範承有一天會爲了一個女子如此動容,心中既是訝異,又有些說不清的莫名情緒,她隱約知道,這是豔羨,也或許……是妒意。

莫非如他二人這般的,就是真正的情愛麼?榮辱不棄,死生不計……

“陛下!”範承低聲求肯。

熙之收回探索的視線,擺了擺手:“密旨在書櫃夾壁內的匣中,你自己去取吧。”

“多謝陛下!”

範承叩首而去,夏末與初雪趁機將簡單的晚膳端了進來,擺放到了桌上。熙之扶着桌案坐下,凝望着眼前微微跳動的燭火,無意識地將夏末夾到碗中的飯菜一點點撥入口中,味同嚼蠟。

忽然,她擲下筷子,騰地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一邊吩咐道:“夏末,隨我去大牢,見連成慶。”她與他之間的糾葛,或許,今日就該做個了斷。

夏末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待明白過來,忙取了一件孔雀翎的大氅追上去給她披上。

☆ ☆ ☆

範承帶着密旨前去聖廟,一路暢行無阻,很快再次見到了拾音。

他看了眼被縛住雙手的連薇薔,刻意忽視她責備的目光,將匣子交給了拾音,“大師,我可以帶連御史離開了麼?”

拾音檢視了密旨,確認無誤,便吩咐放人。

這時,突然有人跑進來,聲音發顫道,“大師,少主他……少主殺了崬爺!”

“怎麼回事?”

這人似乎驚魂未定,結結巴巴道:“那位玄夫人不知怎的,放出了熙真殿下,險些讓他逃了。幸好崬爺及時趕到,爭鬥中不小心失手殺了玄夫人。誰知道被少主看到,瘋了一般一劍刺入崬爺的胸口!當時就沒了氣。”

拾音一拳捶在牆上,突然看向範承,冷冷道:“御親王還不帶連御史離開,小心老衲改了主意。”

範承輕攬住連薇薔,慢慢退出了殿門,卻忽然喝道:“辰七!”

身後的辰七默然不語,範承微覺不妥,回身喝道:“辰七,你還不去擒了拾音!”辰七竟然仍是垂着頭,不言不語。

這時,四下裡紛紛現出數十名黑衣人,正是寒義爲首的影衛。

拾音忽道:“辰七,給我拿了範承!”

範承一驚,拉着連薇薔便要退後,手腕一痛,已被辰七扣住了腕脈,頓時全身痠軟無力。回頭看去,連薇薔也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不由怒喝道:“辰七,你做什麼!”

辰七低聲說了句“對不住”,將他拉到拾音身旁。

拾音自辰七腰間拔出劍來押在範承頸上,冷笑道:“御親王,你既是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請你親自送我等離開京城吧!來人,請熙真殿下出來。”

身後忽然有人應聲:“來了。”

拾音一愕,回頭看去,竟是辛平。他身後跟着的正是稍顯倦意的大皇子熙真。

拾音吃了一驚,熙真已是他最後的籌碼,再不容任何閃失。他立時鬆脫範承,驟然起身飛掠過去,伸手便要擒下熙真,卻被辛平旋身攔下,輕巧巧接下他的擒拿手。拾音大怒,身子躍起,居高臨下揮掌拍出,辛平身後便是熙真,不敢再退,只得硬生生與他對了一掌,隨即托起熙真手臂,遠遠縱躍了開去,將人交給了錦衣衛。

這幾下兔起鶻落,顯見是辛平佔了上風。拾音一口鮮血噎在喉頭,卻不敢吐出來,蒼白着臉勉強道:“少主,你功力恢復了?”

“正是。”辛平有些擔心地看着他,勸道,“拾音大師,大勢已去,您還是降了吧。”

四周殺伐之聲不絕,樓湛率領的禁軍很快突破了叛軍的守衛,蜂擁而入,迅速佔領了聖廟各處要地。這時辰七也已被寒義拿下,押在一旁。

拾音此時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他環顧四周,忽然仰天大笑,聲音蒼涼悲壯,“時也命也!”他大呼一聲,忽的倒轉劍尖,猛然向自己胸口刺去。辛平大驚,揮掌拍過去,這一劍被勁風掃到,偏了一偏,仍是斜刺了進去,直末至柄。

辛平呆住,駭然望着他,手腳都似不是自己的了。他雖是對拾音的所作所爲極爲不滿,卻從未想過要他的性命,心中不覺大痛。

拾音慢慢坐倒,卻抖着手自懷中摸出已被鮮血染紅了密旨,緊緊攥在手中,遞給辛平:“這密旨,你將來或許有一天會用到,你……千萬收好。”

辛平茫然搖頭:“我不要。”

拾音眼中光芒陡然熄了,道:“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

“大師,是我對不住您。”辛平心裡亂作一團,反是向後退開一步。

拾音強撐着一口氣苦笑道:“少主,我爲了您的大業臥薪嚐膽十多年,從不敢說一個苦字。如今老臣就要死了,你都不願來看我一眼麼?”

辛平神思不寧,慢慢走到他身旁,俯身道:“你有什麼話,這就說吧。”

拾音脣畔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他慢慢伸手攬住辛平的頸項,將脣湊到他耳旁,艱難道:“平兒,你可知道……我就是你的親生爹爹,我……就是……”

他隨即劇烈喘息起來,慢慢鬆開了手。辛平喝道:“你胡說!”

“你師父知道……她早就知道……”

聲音越來越低,拾音的頭垂下,歪倒在他懷裡,手中緊緊攥着那塊血紅的綾錦,臉上卻是心滿意足的笑意。死在自己兒子懷裡,他很欣慰。他本想將這秘密永遠深埋地底,可到最後這一刻,終究沒有忍下。

辛平腦中轟的一聲,身子頓時僵住,臉上的血色於一瞬間褪去,一雙手冰冷地沒有一絲溫度。隨後,樓湛的軍士是如何衝進來的,他又是如何被捉入大牢的,都已沒有絲毫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