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哥慢慢擡起了眼皮子,光個眼珠子動,連頭也懶得轉地睥睨向我,淡淡地吐出一聲滾回去。我一聽頓時惱了,要知道,這可是在俺家門上呢,你哪旮旯裡鑽出來的棒槌,擱這牛逼個啥。退後兩步返回去,我從門後拎了一根鐵棍子,二話不說,衝上去就砸向大嘴哥的腦袋。
它只是歪下嘴角,發出了一聲冷笑,抱臂在胸前,標着個短腿兒,連躲都不躲,任由我這一棍子掄上來。
喀吧一聲,鐵棍子彎了,把手掌給我震得麻乎乎的,虎口生疼。我呆了一下子,隨即身子一個哆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皮子,趕緊扔掉鐵棍子,轉身拔足躥進家裡,咣噹一聲把大門給關嚴實了,插上了鐵栓,提心吊膽不已。
這傢伙的頭真夠硬,跟崔和尚有得一比。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個啥玩意兒?
弓起腰,我隔着門縫偷瞧起來。
只見劉欽還在垂頭埋臉地拉着苦瓜弦子,幅度扯得很大,來回的動作迅速,一副非常賣力的樣子,兩條細長腿兒一晃一晃的,褲襠裡已經溼透了,還在往下滴答着水。
嘭地一聲。大嘴哥照劉欽頭上拍了一下子,破口罵道:“拉個是個屁啊,好好的二胡子讓你給拉成貓頭鷹叫喚了!”
“哥,咱就這點兒本事,你讓我咋弄?”劉欽哭腔說道,不忘用手撩撥了一下耷拉在額前的頭髮,還作精賣怪地甩了甩頭。
啪!
一巴掌過去,劉欽的墨鏡被打飛了,露出不住地朝上翻着的白眼珠子。
噗!
一口膿痰被吐到了劉欽的臉上。
這劉欽連吭一聲都沒有,身子直挺挺地歪倒了下去。大嘴哥突然奔過來,一腳踹上了我家的大鐵門。咣噹一聲巨響,震得我的耳朵差點兒沒聾掉,鐵皮向後凸起來,撞到了我的鼻口上,火辣辣的,疼得我直掉眼淚。
原本平整的鐵門子被跺出了一個大坑,錯開了一道寬大的縫隙
“我給你說二桃,你要是不想死二回,就識相地給我躲遠一點兒,這塊地方我霸佔了,地龍巢非歸我不可,你別做夢,最好連想都不要想!”大嘴哥手穿過縫隙,在我的額頭上戳戳點點的,力道不小,估計都給我戳破皮了。
沒有說話,我只是怒目而視。
咱家不忿,寧死不屈的精神難道還能給老祖先掉了不成。
“還敢照,把肉蛋給我撂下去!”大嘴巴支棱起了巨大的嘴巴,齜出兩排十分鋒利的鯊魚牙齒,噴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舉起碩大的巴掌對我揮舞着。
識時務者爲俊傑!
我慢慢地低下去了頭,不敢再瞧它了,握緊了兩隻拳頭,但又不敢攥得太緊,怕手指關節咯吧咯吧響起來,再驚動了這剛轉過身去的大嘴哥。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不用給我十年,只要給我幾天時間,我就能把這個大嘴怪物給收拾了。
大嘴巴扛着昏迷不醒,亦或者已經死了的劉欽,敏捷得像頭老狸子,蹭蹭蹂蹂地鑽進了一個衚衕裡。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正犯着迷糊時,有人拍響門子。
原來是劉一堂過來了。他問我見俺家二瞎子沒。我也不隱瞞,就把昨天的情況告訴了他。誰知道,他並沒表現出傷心,反而咧開嘴憨笑了起來,顯得輕鬆不少,搓着倆手說沒事兒,我養這倆孩子敗勁透了,能死一個就死一個吧,活着是種受罪。
到了上午,收拾好一切東西后,我跟劉一堂來到了北大河的岸上。
是深秋了,水有些涼,但一心想賺錢的劉一堂可不管這些,挽起褲腿就往水裡蹚,撲通一下子,滑到深地方栽進河水裡了,一連喝了好幾口髒水,好在他會鳧水,不一會兒就游上了岸。我說這電捕有木筏子,你踩上去電魚就行了,幹嘛下水,看弄得身上溼漉漉的。
他說我這是祭河,咱們這地方捕魚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進北大河撈魚的,都得下去先讓嗆幾口河水,以求得河神的饒恕,這樣的話,河神就不讓死到河裡了。我對他的話感有些啼笑皆非,但也沒反駁啥,跟他從三輪車上卸下木筏子,扔到河裡了。
盯着烈陽,站在漂浮不定的木筏上搖晃,將通了電的網子往水裡一杵一杵的,嗤啦嗤啦地電了半天,劉一堂累得氣喘如牛,拭擦着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疑惑地說道:“二桃,這河裡有個雞把魚,到現在一條也沒見到呢!”
“你再往裡挪挪啊,魚都在河中心了,你老在河邊電個啥勁,不是瞎白費嘛!”我坐在蔭涼處,嘴裡叼在煙,不滿地迴應道。
“好吧,這水中間可深了,有個幾十米咯!”劉一堂嘟囔着,撐起竹篙,將木筏往河深處盪漾了去。
在河中心又嗤啦嗤啦地電了兩個時辰左右,劉一堂又扯着脖子嗷起來:“搞毛哇,有雞把魚,連個泥鰍都沒!二桃,你他媽的是不是坑老子呢,害我這一身燒傷還沒好利索,沾水就發了!”
我沒有說話,從地上站起來,走到河岸上,用兩根手指頭夾着煙在一口一口地吸,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在劉一堂的身後面,有一隻蒼白無比,十分腫大的手悄然無聲地從河水裡慢慢探了出來,扒住了木筏,猛然使勁往下一拽。
木筏霎時晃動起來,劉一堂站立不穩,嘴裡啊啊叫喚着,嘩啦一聲掉落進去了,濺起水花。
嗤啦啦的,水裡還帶着強電,把劉一堂電得身子一陣亂顫,冒出了大量白煙。
風颳過來,一股焦糊的味道鑽進了我的鼻子。我面無表情地看着劉一堂的身體在河中漂浮着。等我把他打撈上來時,他已然斃命了,身體還熱烘烘的,竟然熟透了。
一個渾身溼漉漉半大孩子正在岸上的陰涼處站着,通身膨脹如充滿了氣,脖子鼓得跟蟾蜍似的,衣服太緊,有些裹不住它的身體,裸露出來的白皙肉非常扎眼。它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我,臉上帶着異樣的表情。
半天后它才問我:“你不就是二桃麼?”
“是啊!”我點了點頭。
“你爲啥把劉一堂給我帶來了?”它奇怪地問道。
“沒啥,你不是一直找不到替身麼,這樣你可以去上岸投胎了,讓劉一堂在河裡守着唄!”我掏出鏡子和木梳打理起頭髮,漫不經心地說道。
可是,一顆淚珠啪地滴落在了鏡面上,我眼前起了一片扭曲和模糊。
這個水鬼就是我的大哥,楊一凡,在他十五歲的時候,掉進河裡淹死了,是爲了救劉一堂家的大兒子劉文騰。這麼多年來,劉一堂對此事隻字未提,好像完全忘了這一回事兒。我爹在生前時,就算是看在對面鄰居的面上,他見了我爹也不搭理,冰冷個臉,好像是我家欠他的似的。
欠下的,終究要還!
“二桃,我想回家看看咱爹咱娘!”楊一凡腫得像核桃般的眼裡流露出強烈的渴望。
“這個......”我張開嘴哽咽了,不曉得該咋回答他,一時間淚如雨下。
楊一凡好像明白了什麼,沒有再說話,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今世別再留戀!”我掏出一把傘遞給它。楊一凡又愣愣地瞧了我一會兒,接過傘撐開,轉過身朝西方向走去了,一直沒有再回頭。
回到家後,我看見劉一堂的媳婦正在院子像只圓規一樣站着。她捂着心口,緊蹙着眉頭,一張佈滿憂愁的苦瓜臉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她說自己眼皮子老跳,擔心一堂出事。
然後她又問我一堂呢。我將劉一堂的屍體從三輪車上搬下來,放在了地上,說不小心掉河裡被電死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哭沒有鬧,反而異常平靜地說,死了好,省得受罪了,榮華富貴也享受過了,夠本了,再活下去就是受罪。
絮絮叨叨了一番,她彎下腰,一個乾癟得快成枯柴的半老婦女竟然力氣出奇地大,抱起地上的屍體回家了。從頭到尾,她連一句都沒有埋怨過我。
過了幾天,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了一條野狗,叼着一顆爛乎乎的,散發着惡臭的頭顱經過劉一堂家的門口時。被劉一堂的媳婦給認出來了,她扯着嗓子嗷嗷直叫喚,簡直要把嗓子喊破,說是二小劉欽的腦袋。又是力量出奇地大,從門後頭操起一把鐵杴,蹬蹬地跑得飛快,追過了上去,只兩三下子,就把嚇得夾起尾巴的野狗給拍死了。
當她倏然扭過頭看我這邊時,嘴裡正發出呵哧呵哧的急促喘息聲,眼裡迸射出來的兇狠目光,讓我不禁爲之打了個顫慄,趕緊退回家關上了大門。
傍晚時刻,我正坐在院子裡照鏡子的時候,家的大鐵門突然被拍得嗵嗵震天價響。我心裡突地一緊,不由得忐忑起來。說實話,我真的害怕劉一堂的媳婦找上門來,這玩意兒看起來跟中了啥邪似的,我怕她掄個鐵杴對我一通亂拍。
打開門一看,我頓時放下心來。
來的是劉家的姐妹花。
這回她們都沒笑,而是神情十分嚴肅。
低下頭,我用兩手撥分開我的中分長髮,往後一撩,脖子仰起,有些風情萬種地地問道:“你倆來找我幹啥?”
“二桃,快去看看俺娘,她把筷子扎滿了全身,還拿了把菜刀,說是要扒層肉皮鑽出來,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話,神神叨叨的,我們都聽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