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啓潛說:“朝廷正缺錢糧,廷益上疏言課稅之議,皇上當晚還找了歷代典籍查詢,可見廷益的諫言並非一點用也沒有。只是,江浙一向是元輔舉薦人選……皇上既未批覆,也未斥責,就將你的奏疏放在了一邊。”
趙謙忙拱手稱謝,謝高啓潛指點其中迷津。
朱由檢又是一連幾晚都沒睡覺,就是黎明那會兒,打了個盹。他並非因爲失眠,只是御案上堆滿的西北各地塘報,都沒有好消息,他命人掛上地圖,睜大了眼看着山西。山西離京師非常近,又是通往西北各省的要道,朱由檢心急如焚,恨不得御駕親征。
他打了一哈欠,急忙又捂住嘴,翻看着案上的一堆奏摺,徵對山西局勢,上疏諫言的大臣還是很多的。
說來說去還是離不開一個錢字,戰爭需要錢去打,打完賑災安撫百姓也需要錢。
高啓潛見皇上越想越焦慮,便小聲提醒道:“皇上,今兒是端午,太后娘娘親自做了些糉子,叫皇上過去敘敘話。”
太后張嫣,幫了朱由檢不少忙,朱由檢登基那會,魏忠賢意識到朱由檢不是一個好控制的主,魏曾派人向張嫣(當時是皇后)吹風,意欲阻止信王朱由檢即位,皇后雖知安危操於魏閹之手,仍然義無返顧地斷然拒絕。她對來人表示:從命是死,不從命也是死,一樣是死,不從命可見二祖列宗於地下。
所以朱由檢有空的時候,常常會到慈寧宮坐坐,陪張嫣說說話。今日正值端午佳節,時局艱難,觀龍舟是不可能了,不過去吃幾個糉子,還是有必要的。
朱由檢乘鑾駕來到慈寧宮,太后得知消息,外面的宮女太監跪迎朱由檢。
張嫣身爲太后,實際也就二十多歲,年輕守寡,但她現在對自己的生活還是比較滿意,朱由檢繼位,對張嫣一向以禮相待,是個靠得住的靠山。回想起以往腥風血雨的日子,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被人陰謀弄掉,還無處訴述,張嫣經歷過擔驚受怕的生活,自然對安穩日子倍加珍惜。
“皇上要注意龍體,日夜操勞,有傷國本。哀家過的很好,皇上不必掛念。”張嫣見朱由檢畢恭畢敬地對自己執禮,看着他眼睛裡的血絲,心疼地說。
朱由檢道:“端午佳節,理應過來給太后請安。”
張嫣命人將糉子呈了上來,那些糉子做得精緻小巧,但都是普通材料做成的,比起下邊的官僚商賈家用的東西,反而樸質了許多。
太監爲朱由檢剝開一個糉子,放到玉盤中,朱由檢拿起筷子咬了一口,突然長嘆了一口氣。
張嫣問道:“皇上何故嘆氣,糉子不合皇上口味麼?”
“糉子很好吃。”朱由檢忙搖頭道,“卻不知我大明子民,今日有多少人能吃到糉子?”
這樣的話要是出自普通人之口,一定會讓人覺得很假,不過出自朱由檢之口,卻讓衆宮女太監感受到其憂國憂民之心。不論朱由檢做的事是錯的,還是對的,但是他憂國之心,絕對真誠,天下是姓朱,皇上憂心,情理中事。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朱由檢突然想起趙謙在奏摺用引用的語句,不禁喃喃唸了出來。
過得一會,周皇后帶着田妃莊妃到慈寧宮請安,朱由檢見隨行的太監手中提了個大包裹,便問是何物。
周皇后道:“太后說前方將士缺餉少糧,皇上憂慮,便叫後宮姐妹們都把各自的金銀物件拿些出來,充作軍餉,爲皇上稍稍分憂。”
朱由檢聽罷心中感動,說道:“平日裡很少賞賜諸位愛妃,朕心中過意不去。”
周皇后道:“金銀飾物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比什麼都重要。”
朱由檢便贊周皇后賢淑有德,有母儀風範。幾位妃子與太后張嫣,在慈寧宮陪着朱由檢過了端午節,朱由檢的注意力轉移,放鬆了些,到了晚間,坐在椅子上正聽佳麗們說話,不知不覺竟然睡着了。
張嫣聽到朱由檢輕輕的鼾聲,忙把食指放到嘴邊上“噓”了一聲,示意大家不要說話。衆人見罷,施禮退出了慈寧宮。張嫣命人取毯子蓋在朱由檢身上,以免着涼。
旁邊一個宮女母性觸動,見到皇上坐着也能睡着,偷偷看了一眼朱由檢憔悴的面孔,竟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後宮嬪妃捐獻金銀飾物充作軍餉的事兒傳了出來,皇親國戚朝中大臣須得作出響應,紛紛解囊捐獻財物,不過收穫不大,很多官員直接寫捐獻半年俸祿,一年俸祿,京官的俸祿大部分是拖着,現在乾脆捐了出來,錢糧並不見增多。
周國丈捐銀五百兩,皇后嫌少拿不出手,國丈又捐一千五百兩,皇后無法,便從自己的財產中挪出兩萬兩以作國丈所捐。
幾次廷議下來,對山西流寇先剿後撫的方略基本是定下來了,可軍餉銀子仍然沒有出處。大臣們實在想不到辦法,其實在他們心裡都知道有個辦法,就是從內帑拿出皇銀,但沒有人說這個,皇上知道了會責怪大臣都訂着他的內帑,不肯爲皇上分憂。
一日朱由檢苦思不得其解,便召王承恩,屏退左右,問道:“王承恩,內帑還有多少銀子?”
王承恩道:“回皇爺,外廷知道的帳目是一百五十六萬餘兩,實際存銀一千零三十一萬五千五百一十四兩六錢。”
千萬兩銀子,相當於今天十億美金的樣子,作爲一個帝國的儲備,實在是太少了。明代財政赤字,沒有發行國債一說,也無法向別國貸款,真金白銀,用完了只能加派稅賦,弊端很多,容易激起民憤。
況且內帑名義是皇傢俬有財產,那是朱由檢的祖宗好多代積累下來的銀子,如果把皇家說成一個家庭,朱由檢無疑是敗家子。
說明朝很多皇帝貪財,那是因爲明代皇帝長期覺得缺銀子花。比如哪個宮殿被雷劈了,維修一下皇城宮殿,那些木料磚石,都要專門的材料,得從雲貴等地長途運輸,花費以百萬兩計數。手頭緊,自然貪財了。如果像乾隆那般南巡一次就花千萬,下邊的人還要歌功頌德,想法掏銀子,皇帝不缺錢花,天下財物隨意取用,貪財有何意義呢?
朱由檢踱了幾步,肉疼得緊,這幾年,內帑是隻出不進,年年見少,現在可好,一掏又要去五分之一。
二十五日,皇上用陳奇瑜,擢爲總督陝西、山西、河南、湖廣、四川軍務,籌備大舉圍剿流寇。
軍餉錢糧籌備已提上日程,內閣議加派餉銀一百五十萬兩,溫體仁等大臣反對。皇上沒有表態。
二十六日,皇上宣周延儒、溫體仁、陳奇瑜等臣進宮商議事宜。
在焚香繚繞之中,又有紗窗相隔,冬暖閣沒有蚊蟲,朱由檢問周延儒要錢,因爲周延儒身爲首輔,又是戶部尚書,朱由檢自然應該問他。
周延儒立即哭窮。皇上又問:“票擬加派軍餉一百五十萬兩,議得結果了麼?”
溫體仁心裡盤算,如果以增稅的形式讓周延儒度過這一關,不是太便宜他了?所以一直不贊成加派之事,見皇上問起,便說道:“去歲加派遼餉,百姓甚怨。今年又加派,恐有損聖德。”
明代不僅大臣愛惜名聲,皇帝也是愛名的。惜海瑞“以死搏直名”,嘉靖不敢殺,非真不能殺也,殺了海瑞,嘉靖自己的名聲就受到了損害,所以海瑞以善終。溫體仁這樣說,把握還是比較大的,皇上心中當然不想被百姓將“崇禎”說成“重徵”。
果然,朱由檢說道:“朕爲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爲朕赤子,不得而襁褓之,使民輸騶挽慄,居送行賚,加賦多無藝之徵,預徵有稱貸之苦,朕之過也。”
周延儒聽罷心中煩亂,皇帝自責,首輔自然不會好過,想說兩句,又不知道說什麼,只得說:“亂賊蜂起,國家爲庇佑百姓,執戈澄清,乃護民之舉,百姓理應知曉。”
朱由檢怒道:“朕任你爲首輔,戶部尚書,掌管天下錢糧稅賦,現在連年虧空,貪墨成風,朝廷連軍餉都拿不出來,你是如何替朕經邦治國的?”
皇帝的憤怒,讓溫體仁竊喜,似乎看到了曙光,首輔的位置就在不遠。同時也讓周延儒惶恐,朱由檢那句話,說得非常重,雖是在無可奈何之時的氣話,有口不擇言之嫌,但仍然讓周延儒如芒在背。
當週延儒乘轎回府的時候,耳邊仍然響徹着皇上的怒斥。回到府中,一下人不慎將茶水濺出,受到了周延儒的謾罵,大臣風範蕩然無存。
張師爺見狀小心道:“大人無須自亂心神。”
周延儒聽他話中有話,坐了下來,喝了口茶沉住氣問道:“張先生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