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泠煙去往王府的路上,被人攔下。
“我道誰?小王爺有何貴幹呢?”他沒好氣地道,對於這忽然冒出的人完全沒有好感。
“慕容泠煙,我知道你想去幹什麼,只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幫你將那鳳蝶帶出來,如何?”
“什麼條件。”帶着七分警惕三分遲疑,他問。
“做我的侍童。”小王爺開出了條件,“泠煙公子,意下如何?”
慕容泠煙的身子幾不可察地晃了晃,他沉下臉來,“不必了。”他拒絕。
小王爺不意外地笑了起來,“別急着拒絕,終有一日,你會來找我的。”他的話語間,滿是自信。
他只當沒聽見,掉頭欲走,又聽得小王爺道:“對了,我父親似乎弄斷了鳳蝶的手筋呢,聽說即使復原也無法用劍了。”
心下一震,他轉過頭來,“你……此話當真?”無法使劍……將之視爲生命的鳳蝶會何等痛苦?她的一身武功,近乎全廢了。
“絕無半字虛假。”小王爺比了一個發誓的動作。
慕容泠煙深吸一口氣,“我不會做他人的侍童一輩子。”他的聲音很是冷硬。
小王爺端詳他那張分外動人的容顏,道:“一夜春宵,也無不可。”
泠煙咬牙,“好罷。”不是不覺得恥辱,也不是不曾猶豫,但——想到鳳蝶此時的狀況,他什麼也顧不得了,只要能儘快將她救出,任何犧牲,他都不在乎。只要……脣邊溫熱的感覺使他回過神來,小王爺近在眼前,他後退一步。
“反悔了麼?”
“不是。”他面色不豫,“只是再外面……”
“倒是我疏忽了。”小王爺伸手摟住了他的腰,將他帶入了馬車之中。泠煙垂眸,不做任何抗拒。
又是一陣翻騰,鳳蝶側頭,嘔出了血來,灰衣之上淨是自己的鮮血,大多幹涸凝固,紅褐灰的色彩看上去份外悽豔。她面白如紙,再偌大的密室之中微微顫抖着,夜冷幽寂,她睜開空曠的眼,不知在看着什麼,雙眼失了焦距。
倏地,黑暗中出現一線亮光,王爺推開密室的門,走了進來,“玉兒,聽說你沒用晚膳,是不合胃口麼?我讓人再備一份可好?”他體貼地詢問。
她擡眼,卻不是再看他,而是看着他身手的亮光,“我不想吃。”
“這怎麼成?會餓壞身體的。”
“我不餓。”她回答,肩胛處的傷口化膿,蝕骨般疼痛使她的意識始終處於清醒的狀態。
王爺俯下身來,“怎會不餓呢?是不是山口疼?”他撫着她的長髮,一臉溺愛的表情。
出乎意外的,她竟然點頭,“嗯,傷口很疼。”
他怔了一下,“真的?”
“很痛,痛得我無法入眠。”她重複到,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木然淡漠。但由於被王爺的身影遮住了光線,因而對方瞧不見她的表情。
“玉兒,我去找御醫來爲你治傷好麼?”
“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問着毫不相關的問題。
“申時才至,怎麼了?”
她擡頭,竟是微笑了起來,“我想出去透透氣,可以麼?”第一次露出這般笑靨,讓王爺着實一呆,過了片刻纔回神,“可以。”
現在等同廢人的鳳蝶,根本逃不出他的掌控範圍,那麼,依着她的要求出去一會兒也無不可……王爺在心中想着,解開了她肩胛處的鏈子,讓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氣,王爺的動作一頓,方纔繼續,“玉兒,別怕,一會兒便不疼了,我去叫御醫來。”他柔聲哄到。
她不予任何反應,木然地凝視遠方。
又是……秋季了。楓葉紅得刺人眼,豔麗無比。又灼灼似火。她不由地想起了去年的秋天,那個血紅似的秋天……
“玉兒還是那麼喜歡楓樹啊。”耳畔是永寧王爺的聲音,“玉兒,記得麼,當年你方十歲,卻已是比這紅楓更美麗的天下第一美人,你再這楓樹林中起舞,美得傾國無雙,舞落無數紅葉,翩躚似仙……”
鳳蝶怔怔出神,完全沒有在意他在說什麼,直至被他打橫抱起,“你作甚?”
“玉兒,我們去楓林裡坐一會可好?”王爺微笑着,剛毅俊美的臉上柔情避險6.也不等鳳蝶回答,邁步往楓樹林而去。
“慕容,有沒有人說你很美?”小王爺攬着他,低低地詢問。他的手再慕容泠煙的臉龐上游移着,指尖下的肌膚細膩溫潤,比女子更白上幾分,不顯女氣。
慕容泠煙低垂眼眸,“又,很多人。”他回答。
小王爺見他如此不識情趣,怔了一下,復又一笑,“無妨,即使如此,我也要如此說,因爲,在我看來,你纔是天下第一美人。”
“謝過王爺的稱讚。”他平淡地說到。
“我們也不要浪費時間了,現在開始罷。”小王爺吻了吻他的臉頰,眯起眼。
他半僵着身子,點頭。
經過御醫的治療,肩胛處的傷勢倒也無大妨了,於是鳳蝶問:“我的劍呢?”詢問的對象,無疑即是王爺。
王爺暗暗忖片刻,喚人取來了劍。
鳳蝶起初連劍都無法握起,試了數次,方纔握住了凰鳴劍,試着舞了一下,卻發現手上的傷疼得厲害,最終劍摔在地上。
“玉兒,怎麼了?我下手重了些麼?你的手傷很疼麼?”王爺低頭問到。她垂着頭,根本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的身子卻再輕輕地顫抖着。
王爺自是萬分心疼,“玉兒,別難過了,至多我們以後都不用劍了,好麼?莫再傷心了。”
“你走開。”鳳蝶的聲音有些抖,顯然情緒不穩。
也不勉強,王爺走了開去。但方纔走了幾步,便聽見身後有劍帶出的風聲,他回頭,只見鳳蝶舉劍引頸。
快要割斷頸部經脈的劍轉了個方向,筆直地刺入 王爺的心口,分毫不差。鳳蝶鬆了手,傷口痛得她無法再握劍,兀自輕顫着。
“玉兒……”王爺喚着,“玉兒,你爲何?”
“若非你,我的親人就不會死,若非你,我斷不會成了廢人。我絕不會饒你。”劍鋒的戾氣重現,她依舊是那個執劍而行的殺手之王。
“玉兒……”王爺倒了下去,卻仍是喚着對方。
她冷眼看他斷氣,卻只是上前抽回了劍。仍在滴血的劍反射出了森冷的寒光。
王府的侍衛包圍了她,卻不敢上前,她所散發的殺氣震懾住了所有人,縱然她現在形同廢人,卻依舊不敢上前抓住她色衆人隨着她的前進而後退。
“小王爺!小王爺不好了!”管家也不顧得禮節,推門而入,“小王爺!”
慕容泠煙衣衫半褪,側過頭來,目光冷冷的。
“有什麼好大呼小叫的!沒見我正在辦事麼?!”被打斷好事的小王爺震怒。
“小王爺,是王爺他,他死了……”管家說到,“方纔他被那鳳蝶給行刺身亡了。”
“什麼?!”小王爺難以置信。
慕容泠煙一把推開了他,一攏衣衫便掠了出去。
不一會兒便瞧見了鳳蝶,他加快了速度。
鳳蝶察覺到了似的,側頭看向了他,“公子……”失了血色的脣翕合,無聲地喚他。然後,慢慢地倒了下去。
在最後一刻摟住鳳蝶,他將她攬住懷中,不做任何停頓地往王府外躍去、輕輕足尖一點,他便消失在了侍衛們的視線範圍內。
“公子……”鳳蝶竟仍是清醒着的,“泠煙公子……”她喚他,聲音細不可聞。
“鳳蝶,你別說話了,我們快到葉孤遐的府邸了。”慕容泠煙擡頭看前方的路,一邊說到。
她的手中,始終握着那把凰鳴劍,從未鬆過手,“泠煙。”她第一次不加任何敬稱地喚他。
他低頭,卻見她蒼白的臉上掛着淺淺的笑意,他心中一凜,頓足旋身,停了下來,“鳳蝶,怎麼了?”萬分不安,他卻強自鎮定,手中的身軀輕盈冰冷,觸手所及之處,卻是一片溼熱,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那是鳳蝶的血,她一直在流血。
她吃力地舉起了劍,“你看,都是騙人的。”她沒頭沒尾地說到,“根本都是騙人的,但是……我卻不覺得可惜,本就不存在這種傳說……”
“鳳蝶!”他皺眉。
“叫我‘重櫻’,那纔是……我的名字,鳳蝶早在楚攸揚死時已不存在於世上。”她閉上了眼,很疲憊的樣子。
“我不准你死!”他提高了聲音,她閉上的眼復又睜開,看向他,“鳳蝶,那纔不是騙人的,鳳舞凰鳴,本就是一對,我也確定喜歡上了你,愛着你,我雖不明你的心意是否與我相同,但我不信你對我沒有半點感情。”
鳳蝶不出聲,只是看着他。
慕容泠煙的笑意染上了眉梢,“鳳蝶,說喜歡我好不好?我知道,你定是心中有我的。”他再度施展輕功,卻放緩了速度,並用一隻手擋在了她的前方,以免冷風凍着她,“粉蝶,就一次,說你喜歡我,好麼?”他提出了要求,聲音軟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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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然覺着似乎回到了那個春光明媚的季節,他仍在楚攸揚身邊,而她,仍是他的隨從。
沒有拒絕,她輕輕點頭,微泛紫的脣勾出了笑,“好……”
那時,若能一直停留再那時,即使泠煙沒有愛上她,一切都未發生,也是好的,至少,一切如舊……“我答應你。”
月魂閃爍着光亮,她伸手輕拽住了他的胸口衣襟,呼吸有些急促,又有鮮血溢了出來,她只覺全身發冷,“我……”有藍黑色的血液從額心流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眨眼,卻發現即使只是如此簡單的動作對她而言,也越發吃力起來。
慕容泠煙的臉色有些發白,“鳳蝶,別閉上眼睛,不會有事的!你不要睡着!”
來不及了……“我答應你……等我醒過來之後,一定告訴你……”他聽見她微弱的聲音響起,被風吹得支離破碎,“我其實……你……”
丞相府的大門近在眼前,泠煙卻再一次停下了腳步,他的懷中,已然死去的女子身體逐漸冰涼。鳳蝶的頭靠在了他的胸前,握着凰鳴劍的手頹然鬆開,長劍鏹然墜地,擊碎了一切。
明明看上去,只是睡着了慕容泠煙怔怔地想着,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這麼祥和的笑容,明明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鳳蝶,你困了麼?是不是太累了?沒關係,我在這裡,你安心休息,一切都不會有事的,我幫你擔着。你不用擔心。但是,不可以逐漸跑去找你的攸揚哥哥,明白麼?那樣,我會擔心的。鳳蝶,你說過要告訴我你喜歡我的,不能反悔,我等着你親口告訴我。”他將臉頰貼在了她的額頭,溫柔地說到。眼角,卻落下了晶瑩的淚珠,落入鳳蝶的衣衫上,留下了深色的水跡。
從此以後,慕容泠煙封閉神醫門,一年之中,僅有幾日爲重病之人救治,其餘時日,皆不見外人。丞相葉孤遐辭官而去,不知所蹤。醉夢閣因其閣主鳳蝶郡主失蹤,由白夜代爲執掌,未過幾年,影月十殺齊齊隱居而後退出江湖,醉夢閣自此解散。天子派人尋了幾年鳳蝶郡主,皆未果。遂嘆惋一聲作罷。
不久之後,由瞳所領導的組織一躍成爲江湖第一大組織,在某年偶遇上葉孤遐小師妹知秋,竟一見鍾情,不過,那也是後話了。
江湖紛亂,人們也很快便遺忘了那曾經盛極一時的醉夢閣,那被封作郡主的末任閣主。那絕代風華,傾國傾城的慕容泠煙也慢慢淡出了他們的記憶。
只有這紅得似火,烈焰灼灼的楓樹林,再那四季交替間,持久靜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