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慵懶的陽光映照着大地,綠樹蒼翠,鮮花繽紛,不時有彩蝶翩翩起舞,鳥兒也在枝頭清脆地歌唱。
顧歡穿着男裝,后里握着一把摺扇,一搖三晃地走過花園小徑,往大門口走去。
到達丞縣已經有一個月了,她很快就熟悉了公務,成爲高肅的得力助手。
經過洛陽大戰之後,周國與齊國進了入相持階段,戰事不起,高肅這裡便沒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他本就有幾個幕僚幫忙料理日常事務,顧歡分擔的工作並不多。不過,顧歡很快就發現,高肅與這幾個幕僚並無私交,除了公務之外從不說其他的,反而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還放鬆些,會天南海北地聊天。
很快,人人便都知曉,新來的這位定遠將軍很得蘭陵王賞識,便都對她另眼相看,或笑臉相迎,或盤算着巴結。顧歡在這裡如魚得水,每日裡容光煥發,讓高肅看了就忍不住要笑出來。
顧歡年紀雖小,處理公事時卻條理清晰,思維敏捷,平時卻又頗爲孩子氣,高肅又早已見識過她在戰場上的英勇,對她自然十分歡喜,走到哪兒都願意帶着她。
連着幾日都是綿綿細雨,今天終於放晴了,上午處理完公事和軍務後,高肅便對顧歡說:“今日是三月三,不少文人士子會在水邊作修禊之會,我們也去看看吧。”
“好啊。”顧歡眼前一亮,笑着直點頭。
“真是個孩子。”高肅眼裡流溢着憐愛之情,很自然地擡起手來,撫了一下她的頭。
顧歡仰起臉來,開心地笑出聲來。
吃完午膳,她回屋休息了一會兒,便換上外出的便服,一身文士打扮,風度翩翩地走了出來。
高肅已經等在迴廊下,見她搖頭晃腦地走過來,一副小孩子裝大人的模樣,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他的貼身家人高福是自幼服侍他的,知他一向性子清冷,因相貌出奇美麗,總被人當成女孩,在戰陣之上,朝堂之內,甚至家族之中,都屢受輕視,這使他自小便喜歡板着臉,從來不苟言笑。自那位小顧將軍來了之後,高肅卻一反常態,時常微笑,看上去很開心。這讓忠心的高福也非常喜歡這位可愛的少年將軍。
顧歡見到高肅的笑臉,頓時心花怒放,刷地打開摺扇,搖了兩下,做風流公子狀,然後又把扇子合上,對着高肅一揖,拿腔拿調地說:“高兄,小弟這廂有禮了。”
高肅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也抱拳還禮:“賢弟,愚兄有禮。”
兩人走出大門,騎上自己的馬,便往城外的汴水走去。
修禊是古老風俗。殷周以來,巫覡的遺風仍有留傳,禊即其一。春日萬物生長,易生疾病,於水上洗濯,可防病療病,並消災祈福。
東晉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和謝安、孫綽等名士在山陰的蘭亭作修禊之會,即興寫下了許多詩篇,並推舉王羲之寫一篇序。王羲之遂乘興作《蘭亭集序》,文采燦爛,雋妙雅迪,書法更是勁健飄逸,被後世推爲“天下第一行書”,這是歷史上最有名的一次修禊之會。
此時距東晉不遠,類似的風流逸事更是多得不數勝數,每至春日,總有文人雅士相約在水邊作修禊之會,吟詩作賦,把酒臨風,不亦快哉。
顧歡長居邊塞,時常烽煙四起,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情,心裡不免十分好奇,不知會遇到什麼樣的名士,有沒有自己曾經在書上看到過的那些人。
走在街上,高肅仍然一如既往地引得萬衆矚目,無論男女,都敬他英勇無畏,又愛他相貌柔美。顧歡走在他旁邊,就像明月旁邊的一顆小星星,基本上被全面忽略。顧歡卻很開心,她一向就不喜歡引人注目。
高肅被人看慣了,早就習以爲常,視若無睹,這時只與顧歡輕言細語地聊些家常話,從玉蘭樹開花了到原來那隻小白貓似乎長大,開始叫春了。顧歡專注地傾聽着,偶爾接上兩句,卻是伶牙俐齒,妙語連珠,讓高肅不由自主地就會笑起來。
很快他們便策馬來到水邊。兩岸已經有不少人在這裡洗濯,多是闔家前來,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一片歡樂景象。
高肅放眼看去,愜意地說:“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便是我們血戰沙場之後的最大安慰。”
“是啊。”顧歡點頭。“我們長居塞下,看多了百姓的顛沛流離,最大的心願也是能讓他們過上安寧的日子。”
高肅自然知道他們年年都在浴血奮戰,力抗突厥鐵騎,這才能夠保住齊國的疆土和百姓的生活。他看向顧歡猶帶稚氣的臉,微笑着說:“你們辛苦了。”
“不辛苦。”顧歡灑脫地輕輕甩着馬鞭,感慨地道。“如果有一日天下一統,就不會有這麼多戰爭了。”
高肅沉默了。
此時周國軍力大增,突厥更爲強盛,而齊國君王不思進取,甚至連一部律法都沒有制訂過,全憑個人好惡來定罪,地方官吏的任命也不是維纔是舉,而是由高官顯貴大量安置自己的親友甚至奴僕,因而官場混亂,百姓怨聲載道,國力急劇衰退,此消彼長,齊國現在只能苦苦支撐,能保住現在疆土已屬不易,哪裡還有可能一統天下?
看他的神情不對,顧歡略一思忖,登時明白過來,連忙轉移話題,笑着問他:“我們沿着河岸走了好長距離了,還有多久纔到啊?”
“哦。”高肅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擡手向前一指。“那邊有個望江亭,他們一般都會在那邊聚會。”
顧歡便急不可耐地說:“我們跑幾步吧。”
“好。”高肅一揚馬鞭,在空中揮了一下,卻沒打在馬身上。
他的馬已經明白他的心意,立刻四蹄輕揚,衝了出去。
顧歡大叫:“好哇,你耍賴。”隨即也一提馬繮,向他追去。
高肅聽着她孩子氣的指責,不由得笑出聲來,便故意逗她,不斷催馬前行,越跑越快。
顧歡縱馬狂奔,一心想追上他。不過,這段路其實並不長,還不到兩裡地,高肅便減速,隨即勒馬站定。顧歡自後趕上,停在他身旁,終究是落後了他幾步。
高肅下了馬,帶着她走上個前面的小土坡。
整個土坡都是綠草茵茵,靠近河面的地方修建了一處亭子,這時裡面的石桌上放着文房四寶,幾幅已寫好的字放在四周的石凳上,卻沒有人。
高肅和顧歡繞過去,徑直走到水邊。
這裡有十幾個人,大都峨冠寬袍,或坐或躺,手邊有的放着酒,有的放着茶,看上去都很閒散。
看到高肅出現,有些人無動於衷,有幾人卻眼前一亮,笑着迎上前來。
高肅愉快地衝他們一拱手:“小王於詩文一道所知甚少,今天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正是踏青修禊的好日子,我們也來湊個熱鬧。”
“王爺大駕光臨,不勝榮幸。”爲首一位三十餘歲的瘦削男子笑着對他抱了抱拳。“我們說好了,今天須各賦長詩一首,絕句不限,王爺既來了,自當留下墨寶。”
“這是爲難我了。”高肅面露難色。“有你們這些大才子珠玉在前,小王就不獻醜了。”
另一位溫文儒雅的年輕男子溫和地笑道:“我們這是拋磚引玉,就等王爺的錦繡文章。”
高肅搖了搖頭,卻道:“先讓我看看你的磚,只怕比我的玉強多了。”
“豈敢?”他瀟灑地走進亭中,將一幅字拿出來,遞到高肅面前。
顧歡連忙湊上去看。
這幅字圓潤遒媚,透着中正平和,詩句卻是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高肅輕聲唸誦,語調悠揚,悅耳動聽。
“佳麗盡時年,合瞑不成眠。
銀龍銜燭燼,金鳳起爐煙。
吹篪先弄曲,調箏更撮弦。
歌還團扇後,舞出妓行前。
絕代終難及,誰複數神仙。”
“真是好詩。”高肅讚歎。見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副打算催促自己作詩的模樣,連忙做了個手勢。“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這位是定遠將軍顧歡,才從晉陽調來蘭陵郡,以前一直隨父親顧顯顧將軍在長城守禦邊關,屢次打退突厥的進犯。前次周軍犯我疆土,他隨段大人星夜馳援,更與我並肩殺到金墉城下,是位了不起的少年將軍。顧賢弟,這兩位都是有名的大才子。一位是給事黃門侍郎盧思道盧大人,另一位是待詔文林館蕭放蕭大人。”
“久仰久仰。”顧歡不管聽沒聽說過,先就做仰慕狀,抱拳致意。
那些文人見她如此年輕,本以爲是高肅的什麼子侄輩,沒想到竟然是位將軍,而且有着如此輝煌戰績,都有些意外,就連那些自詡清高的士子也不免微微動容。
盧思道是“北朝三子”邢劭的學生,現在不過三十二歲,已經以文章名動天下。他一向厭惡戰爭,但突厥犯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歷來被中原的所有人所痛恨,此時聽聞顧歡年紀輕輕便已隨父出征,心下也自贊賞,便拱手還禮,微笑道:“顧將軍少年英俠,令人佩服。”
“不敢當。”顧歡斯斯文文地說。“在下只是跟隨義父和父親,略盡綿薄之力,其實不值一提。”
“顧將軍過謙了。”蕭放溫和地道。“戰亂總會使百姓妻離子散,使所有人都苦不堪言。顧將軍保境安民,便是無上功德。”
“蕭大人所言極是。”顧歡看他的模樣很像江南人,更是心生好感。“在下略諳武藝,自是要竭盡全力,保護百姓平安。”
“有王爺和顧將軍在,是我大齊的幸事。”旁邊幾個人紛紛讚歎。
高肅在一旁爲顧歡一一介紹。這些都是蘭陵郡中著名的騷人墨客,顧歡自是謙遜地逐一“仰慕”。
最後,一位本來正在彈琴的青衫男子站了起來。他相貌俊朗,氣質高華,一舉一動都洋溢着溫柔。
高肅卻不認識他,便看向盧思道:“子行,這位是?”
盧思道笑着說:“那是鄴城紅袖樂坊著名的琴師鄭懷英。我和希逸從鄴城出來遊歷,特意將他帶來。他最近新譜了一隻曲子,想讓你先聽爲快。”
高肅一挑眉,頗感興趣地點了點頭:“好啊,我洗耳恭聽。”
顧歡看着那位年輕的琴師走回去,優雅地坐下,也連忙和高肅坐到氈毯上,興致勃勃地等着聽他的曲子。
穿越過來將近八年了,前四年她都在顧府,後四年在軍中,根本就沒有去過教坊酒肆,這是她第一次聽曲,不免有些興奮。
鄭懷英垂目沉吟,忽然振袖翻腕,纖長的十指撫上琴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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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盧思道:字子行
蕭放:字希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