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晴朗,豔陽高照。
顏家之內,似乎還有些陰暗,還有些溼冷的感覺。
顏老的酒已經喝空了,糧食也早已見底了。他雖然還有些積蓄,卻懶得出門去,整日關在屋內,頹喪度日。
近幾日來,都是鄉里近鄰,看他往昔和善,如今孤寡無依,甚是可憐,紛紛援手接濟。
當清原來時,正逢一人從屋內出來。
這人是附近鄉鄰,剛爲顏老送來飯菜。
清原等他離開之後,才帶着古蒼,來到顏家門口,緩緩道:“顏老先生。”
內中沒有立即回話,過了片刻,才道:“進來罷。”
得了迴應,清原才往內中走去,自行推開木門。
“又是你啊……”
顏望斜坐在長條椅上,手撐着桌子,而半邊身子又靠在牆壁上。
桌上一盤野菜,一碗飯。
但鄉下人,沒有肉。
顏望眼睛迷惘,也不用筷子,慢悠悠伸手,捏了一撮青菜,放在口中咀嚼着,開口問道:“把妖怪打死了?”
“逃了一頭,其他的都打死了。”清原平靜道:“不過這羣惡狼的主人,已經死了。”
顏望本是隨口一問,卻不想得到這個答案,當即身子都僵硬了一下。
只在剎那間,他渾濁的雙眼中,閃過無數種情緒,複雜難言,不知是驚是喜,是怒是悲。
“死了啊……”
顏望口中動了動,發出細微的自語聲。
他沒有在意惡狼是不是隻有一頭,也沒有在意惡狼背後是否有人指使。
他只知道,仇已經報了。
“仇已經報了,但人已經死了啊……”
他擡頭看向清原,問道:“人呢?”
清原隱約知道他問的是什麼,當即答道:“那妖人已經燒成灰燼了,至於小姑娘……”
清原沉默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終究是死了啊……”顏望長長吐一口氣,然後看向清原,淡淡說道:“你殺了他,關我屁事?人沒救回來,我不會幫你,哪怕你要折磨我,打死我……”
清原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強求。”
顏望呵呵笑了兩聲,然後面色一變,冷聲道:“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古蒼頓生怒色,清原按住他,語氣平緩,說道:“我只是偶然發現一物,應是顏老之物,故而送返回來。”
顏望不以爲意,道:“什麼物事?”
清原從懷中取出那個銅盤,走近前去,放在桌上。
顏望目光落在銅盤上,身子一震,眼中凝滯。
“這種東西,應當是用來勘測風水的。”
清原說道:“上面刻着顏氏二字,應該是小姑娘帶在身上的物事,今日算是物歸原主。”
言語落下,他拍了拍古蒼,說道:“走。”
古蒼嗯了一聲,然後跟在身後。
正當清原走出門口之時,身後傳來一個蒼老而無力的嘆息。
“站着……”
顏望閉上雙眼,語氣低沉,說道:“老夫很好奇,你身上的地勢圖,究竟是指向什麼地方?莫非連那位雲鏡先生都不識得?明源道觀的觀主水源道長也不識得?”
清原站住身子,平靜說道:“雲鏡先生不識地方所在,至於水源道長,有事在外,並未回到道觀。”
顏望睜開眼睛,稍微有了幾分訝然,低啞着聲音說道:“你倒是坦蕩。”
這年輕人帶着明源道觀的法印書信而來,藉着明源道觀與顏氏的香火之情,來求取幫助。如今說出這話,相當於告知他,水源道長不在道觀,此事並未經過水源道長的許可。
清原淡淡道:“這又不是什麼隱秘?你若願意幫我,自是最好;若是不願,我另尋他法便是。”
顏望緩緩說道:“我只是好奇,那地方究竟位於何處……”
他並不提幫助二字,只說好奇。
清原轉過身子,從懷中取出四張圖紙,來到桌上,平整放上。
顏望一手撫在那銅盤上,原本頹喪待死的模樣,似乎變得精神了些,至少渾濁迷茫的雙眼中,有了少許光芒。
他端起銅盤,細查細看,期間又斜着眼瞟過一眼,說道:“年輕人,心氣火盛,我本以爲你會故作不屑,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不是真仙,更不是佛陀,心氣自然是有的。”清原笑了笑,說道:“只不過我這樣,就算掙了面子?不……這只是讓我再去奔波,再繞一段遠路……”
“年輕人……”顏望放下銅盤,吐出口氣,自嘲說道:“我活了這麼些年,倒是不如你了。”
清原微微搖頭,說道:“人各有不同。”
顏望不再開口,他勉強坐直身子,把手在身上擦了擦,然後取過那四張圖紙,掃了一眼,頭也不擡地說道:“這是拓印出來的,並不是原圖。”
清原點頭道:“不錯,因爲這是我親手拓印的。”
“我還當你是被人欺騙了。”顏望把四張圖紙疊在一起,擡起頭來,說道:“四張圖,並不是四個地方,只是指的同一個地方,中間還缺了……”
“顏老不愧是精於此道,一眼便看出了這許多端倪。”
清原感慨了聲,對這個老人也不算多麼忌憚,伸手入懷,便想把原圖取來。
“不必了。”顏望伸手擺了擺,說道:“雖然地圖殘缺,推演的難度增大了些,但還可以嘗試一下。你明日傍晚時分過來,如果我還推演不出來,你再把原圖給我……”
“原圖就在我這裡,只不過……”清原話才說了一半,又被顏望打斷。
“既然你要拓印,又刻意拓印得殘缺,想來那原圖是個隱秘,你不願示人,我也不強人所難。此外,老夫也不想知道了隱秘,被你……或是你的朋友仇人什麼的傢伙,找上門來,滅我的口。”
顏望把圖紙放回桌上,說道:“再者說,就算只是殘圖,也難不倒我。”
清原默然片刻,然後施禮道:“多些顏老先生。”
顏望嘆道:“好了,你走罷。”
清原沒有猶疑,點了點頭,與古蒼離開。
臨出門前,清原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老者雖然談不上頹喪,但也談不上多麼精神,只不過比之於先前死氣沉沉的頹喪模樣,多了幾分生機,多了幾分光彩。
他趴在桌上,雙手端着銅盤。
圖紙疊在桌上的角落,他沒有理會。
顏望輕撫着那銅盤,手在顫抖。
他閉上雙眼。
緊閉的眼睛,遮掩不住渾濁的淚水。
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