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山門處。
大殿沉寂,甚至顯得頗爲陰暗。
守正掌教道骨仙風,鶴髮童顏,但他氣色比之往常,似乎虛弱了幾分,也顯得蒼老了幾分。
短短几日光景,他便消耗極大。
原本貌如花甲,如今年逾古稀。
他正在推演眼前棋盤,似乎想要從中得知什麼消息。
而在這位掌教真人面前,則有一位道人,貌若中年,蓄鬚及胸,但見黑鬚飄蕩,又見他眼神如焰,確是一位有着高深道行的人物。
“天殺真君?”
這中年道人看了看手中的一點靈光,旋即打滅,搖頭笑說道:“掌教師兄也未免過於高擡於他了。”
守正掌教推演着他眼前的棋盤,眼神凝重,頭也未擡,只是口中說道:“灕江力敵七人,遂稱七殺真人,而那日死在他手上的便不止十位真人,原來的名號,自是不甚符合。至於這天殺真君之名,也非本門賜他,而是世間流傳……我聽在耳中,也有道理,便以此爲名,命各方修道人追殺於他。”
頓了頓,守正掌教才道:“諸聖之意即是天意,如今諸聖有意殺他,便是這天要殺他,稱他一聲天殺真君,倒也談不上高擡。”
那中年道人摸了摸臉頰,嘿然笑道:“天殺或許有,但真君二字,他可當不起。”
“當得起。”守正掌教平靜道:“連我親自出手,都沒能殺他,如何當不起?”
中年道人略微愕然,旋即搖頭道:“那又不是他的本事,全是外人相助。”
守正掌教沉默了一下,然後擡起頭來,認真說道:“這也是一種本事。”
中年道人聞言,不禁錯愕。
守正掌教看他一眼,又低下頭,說道:“鴻蠡,你還未成人仙,未知其中道理,我也不與你多說。至於本事……其實以他當日在臨東的本領,在這仙家不出的世間,能夠治他的人,其實已是不多了。”
鴻蠡微微皺眉,說道:“不至於罷?雖說當日我未有到場,但其中事情也都有所聽聞……他確實勝過了八重天之輩,但卻還夠不上人仙之境。”
當日清原阻攔浣花閣葉長老,阻攔浣花閣古夢緣長老,又傷及八位大真人,再幾乎打殺白勢至……面對臨東處處殺局,還能創下這等戰績,着實非同尋常。
其實鴻蠡也明白,就是人仙之輩處在清原的位置,也未必能有這般出色的表現。
但這不代表清原就能相比人仙。
拖住浣花閣葉長老的是一尊用火靈軀體煉製的法寶,如今已被浣花閣所破,殘餘也被浣花閣收去。
拖住古夢緣的四象法陣盡數損毀。
借用法寶,都是外力。
至於那八首火龍,能同時對付八位大真人,造出宛如人仙之威,但主要只是這仙法本就善於面對圍攻之時……畢竟,各種法門,有各種用處,各種擅長之處,細細劃分,也總是不同的。
人仙之輩,面對八位大真人,或許都不能如此輕易取勝。
可是這八首火龍能夠應付八位大真人,卻未必應付得了人仙之輩。
“你依然不懂。”
守正道門掌教雙手捏印,光芒閃爍,棋盤上顯化出一片虛幻山河來,他鬆了口氣,又問道:“你從蜀國京都回來,不會只是跟我糾纏清原的名號罷?”
“這倒不是。”鴻蠡微微搖頭,說道:“只是,近些時日因爲這位天殺真君,死了許多人物,也同樣活了許多人物,對於原本的天意……可是有了無數影響,師弟不免心慌。”
臨東之戰前後,不說其他各方人物,單是蜀國隕落的修道人,就幾乎過百之數,其中不乏真人之輩,甚至是八重天的大真人,乃至於人仙呂伯江都身死道消。
而受傷之人,更是數不勝數,例如唐業等人,至今重傷未愈,傷勢俱都不輕。
守正掌教略微點頭,道:“傷亡確實不小。”
雖然說被清原斬殺的也有不少,但絕大多數卻還是因爲在臨東各自爭鬥,在劇烈鬥法之中隕落。
可這些人,終究還是因爲清原而殞命,他們的命數,他們的生死,他們的一切,都不該是在這個時候,就葬送在臨東的。
這些人死去,影響不小。
守正掌教思索片刻,說道:“雖說我守正道門能號召天下修道人,卻終究不能把衆人氣力往一個方向去用。”
“各自藏有私心,縱有天大的氣力,方向不同,互相抵消,也只是一盤散沙。”
“若是能力朝一處,就算是仙人下界,也要心懼三分,何況清原?”
沉默了一下,這位運籌帷幄,把控天下局勢的守正道門掌教,也由得嘆了一聲,“此次也真是個極大的教訓……”
鴻蠡聽他說來,忽然咳了一聲,說道:“師弟所言,不是清原此人,而是各方人物死後的亂象。”
守正掌教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但也只是沉默不語。
鴻蠡深吸口氣,說道:“蜀國當中,絕大多數人是命不該絕的,他們本該建功立業,他們本該斬殺樑國修道人,他們本該是這封神局勢上極爲重要的棋子,但都隕落在這裡,變化就太過於令人心驚了些。”
有人死了,也代表有些人活了。
例如清原所殺的寧天林,他本不該死於今時今日,他本還有一些壽數,而在他未死的這段時日之間,會有許多舉動,也會有一些修道人死在他的手上,甚至會有許多海島上的百姓被他屠殺。
但是寧天林如今死了,這些原本註定要死在寧天林手上的人,也就沒有了將來那場被寧天林所殺的劫數,也就活了下來……
活下來後,這些因爲清原而躲過劫數的修道人,或是避過了將來那場殺劫的百姓,他們就會對世間有極大的影響。
他們或許會殺人,或許會救人,從而擴大了影響。
他們或許會嫁娶婚配,從而生兒育女,然後,就又有了人世間本不該誕生出來的生靈。
種種變化,真要細論,必是數不勝數。
守正掌教沉吟片刻,說道:“我知道的,道祖自然也是知道的。”
鴻蠡怔了一怔,道:“那麼……爲何還要如此?”
守正掌教低沉道:“原本我是想要撥亂反正,把一切軌跡,盡數收攏,歸回到原來的軌跡當中。但是,如今局面太亂,我守正道門已是力有未逮,故而上報祖師,而道祖之意,便是竭盡全力,誅殺清原……”
“只要滅了這個混亂的源頭,那麼剩下來的局面,就算再亂也無關緊要,因爲,沒有了清原這個變數,世間一切種種,全在道祖預料之中。”
“重新推演,得見未來,當然,或許會是新的未來。”
說到這裡,他忽然收了手,從棋盤上那片山河間收回,看向鴻蠡,問道:“誅殺清原爲何會有功德?”
鴻蠡略微錯愕,正要答話,卻聽掌教師兄又自顧自答了話。
“對於天地有益,纔有功,纔有德。”
“他死之後,未來對於道祖而言,清晰可見,推演出一切,推演出每一個生靈的行爲舉止以及思緒想法,得知每一個生靈的命運軌跡。”
守正掌教說道:“而誅殺清原,道祖才能得見未來,才能讓未來人世走向道祖所見的世道。”
“對於道祖所見的後世而言,倘如沒有誅殺清原的舉動,未來就不會是道祖所見的這個世道,也就沒有了這個大世。”
“那麼,這個誅殺清原的舉動,自是無比重要,有益於天地,就是功德。”
守正掌教略微沉默,道:“只是,清原不死,道祖不能見後世,那麼將來混亂不清,看不真切,未來究竟是什麼樣子,道祖也不知曉。”
“對於天地有益是功德,對於天地有害是罪惡。”
“若未來天地是什麼樣子,都全然不知,那麼什麼是功德,什麼是罪業,都分不清了。”
守正掌教看着這位師弟,說道:“本門一切,只爲守護天地秩序,只爲遵循祖師之意,但我終究還有幾分私心。想本門費盡心力,推動封神局面,本該有着浩大功德,若清原不死,未來或許改變,對於那個險惡世道而言,我們這些功德之舉,或許就是罪孽之舉了……”
鴻蠡未曾想到這般深遠,心中着實震駭,但他也明白,這是掌教爲他解惑,實際上也就是給他一個答案,他若能將這些都理得清楚,那麼陽神造詣,或許能進一步。
鴻蠡心生感激,但疑惑再生,不禁問道:“清原變故如此沉重,祖師何不出手?就算是那個算命的相半仙,身爲仙家,也都殞命,何況清原?”
守正掌教說道:“他是得道仙家,而道祖即是大道,自能教他大道潰散,從而隕滅。至於清原,尚未得道,想要殺他,也不是易事……當然,道祖之輩,造化通玄,無法測之,真要殺他,也未必不能,只是,一旦動手,我只怕這人間都要崩塌。”
鴻蠡略微沉默,心中難掩震駭。
守正掌教微微揉了揉眉宇,蒼老的聲音,略顯疲憊,道:“這也是我一點推測,畢竟我尚未成仙,尚未成道,對於道祖之意,也只得揣摩,難以意會。只不過,道祖不可知,不可測,興許我對諸聖想法的猜測,也不一定是正確的。”
鴻蠡自然明白掌教之言。
未有成仙得道,用修道人的想法,去推測道祖的念頭,或許本就是錯的。
就如同一介凡人,嘗試知曉他們這些陽神真人的念頭,本就極爲可笑。
對於道祖的推測,基於自身所知的道理,但道祖本就是無法令人揣度的道理。
儘管這些言語不甚正確,但卻是一位人仙的推算,對於鴻蠡而言,卻是能夠體會到人仙境地的層次。
鴻蠡默然許久,忽地,喉嚨略微滾動了一下,道:“怎麼會……”
守正掌教正要說話,忽然面色微變,雙手一揮,但見一道光芒入手,旋即,這位當代守正道門掌教,頓時沉默了下來。
“北方蠻部火山之下,有一尊上古巨神。”
“臨東星光所向東南方,疑似暗藏洞天福地。”
“正一歸回中土,欲尋清原。”
幾道消息,盡數掃過,守正掌教微微閉目,道:“正一。”
正一當世道行最高,或許不善於鬥法,但也不會遜色於任何人。
如此,這天殺真君的影響,該就此停歇了。
ps:前面大半章是之前寫的,本以爲今天考慮時間長,正文會寫得少了,沒想到修改下來,這章字數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