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

“明天動手。”

看着西門錦潤一臉呆樣,我又重複了一句:“你聽見了嗎?”

“聽、聽見了。”

他真的是瑞王的兒子嗎?小小地嘆了口氣,我把他一個人留在帳篷裡,向夜色中走去。

好竹出歹筍,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今天紮營的地方是一片樹林,沒什麼特別,當然,也就最好不過了。

“你在幹什麼?”

我已經連“不要每次出場都是同一句臺詞”這樣的話都不想說了,撇了他一眼,沒什麼特別,便又將視線轉回燃燒着的火焰上面。

他走過來,然後身上多了件溫暖的東西。這種事,一般都只有宇文慕纔會做吧?

“晚上風大。”

“哪有?”

話一出口便覺得很傻,然後宋懷溟沉默了。我不舒服地坐着扭了幾下,想要沒話找話說,只是一時又想不起和他能說什麼好,然後我也沉默了。

“國師他……”

“爹爹他……”

再一次沉默。

難道我和他之間的話題,永遠也不能離開宇文慕嗎?

雖然有感覺到他對宇文慕,一定不會像表面上那樣只是認識的關係,可是心裡卻有一股莫明其妙的煩躁與不甘心。可是卻又搞不清楚這樣的原因,是因爲宇文慕,還是因爲宋懷溟。

“國師他……”

看吧看吧,又來了。

“那些年,一個人在外面,過得好嗎?”

這話輪得到你來問嗎?

“好啊,好得很呢,快活似神仙。”雖然很不滿,但也回答了他。只是這個回答依然包含了不滿,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不滿什麼。

“是嗎。他……終究還是更加適合閒雲野鶴般的生活啊。”

火光下的臉,竟在不知不覺間露出了回憶時才帶着的特有的微笑?我小小的皺了一下眉毛,不悅地小聲嘟囔道:“那麼關心他啊……”

許久都沒有傳來聲音,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卻看到他竟滿臉興味地看着我,黝黑的虎目放着饒有興趣的精光。我突然有一種被不好的東西盯上的感覺,脊背發涼,小聲地問道:“看什麼……”

然後,他在我還沒來得及說出最後一個“看”字的時候,一把將我摟在懷裡,大手輕輕地拍着我的頭,用努力憋着笑的聲音說:“沒有爹爹在身邊,很寂寞吧?”

我……汗……||||||||||||||||||

雖然用的是問句,不過語氣卻是肯定的。只不過我真正想說的是:宋懷溟,爲什麼這種只在日劇裡纔出現的臺詞,會從你的嘴巴里面跑出來呢?

“……想笑就笑吧……”

只是帶着逞強性質的牢騷,卻馬上被他付諸實踐。聽了這話,宋懷溟便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還邊笑邊拍着我的頭,卻更緊地將我摟在懷裡。我鬱悶地擡眼看他,準備好反駁的臺詞卻一句也沒有用上,而是不情不願地由得他抱着,直到睡着。

因爲我發現,他笑的時候,真的好帥。

在期待中,世界終於又迎來了黎明。新的一天,也是我逃跑計劃的開始。

至於爲什麼不想見宇文慕,箇中原因連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從他離開的那一天,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他,而當聽到宋懷溟說要送我到他那裡去時,我真的,很害怕。

將在身邊睡得死死的偶像兒子踢醒,看着他在我的監督下做好一切準備。

“真的……要這樣做嗎?”

“當然!這個時候還問這種話,你是想被割舌頭嗎?!”救他的時候還以爲他是個什麼江湖俠少之類的,被壞人圍攻才落得那個下場,沒想到穿得那麼酷,卻是個連三腳貓都打不過的半吊子。

出了帳篷便看到士兵們正在生火做飯,我們兩個便自然而然地走過去幫忙。剛上路的時候,那些兵士們還與我們客氣客氣,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下來,也就不把我們當作宋懷溟的神秘客人,而是在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中,圍坐在地上一起邊聊天邊吃吃喝喝。

宋懷溟當然是不和兵士們一起吃飯的,爲此,我在心裡深深地鄙視他沒有親和力。

而且這樣一來,我下的藥除了當事人兩名以外,宋懷溟和他的貼身小兵也不會中招。

然後,就得看那個偶像兒子的表演了。

飯好以後,我像往常一樣與士兵們坐在一起邊吃邊聊天。而西門錦潤則跟着給宋懷溟送飯的小兵一起去了馬車停着的樹下,與宋懷溟一起吃。

我在這邊聽不到他們說什麼,只見那隻呆瓜一頭熱地在那裡對着宋懷溟說話,而當事人卻依然黑着一張臉,面無表情地默默吃着,讓人懷疑他有沒有聽到人家說話。

然後,呆瓜拿着碗的手,由於說話時過於“激動”而傾斜了一下,有一兩粒飯就那樣“不小心”地掉到了宋懷溟的碗裡。只見宋懷溟不悅地皺起眉頭,呆瓜便被他那殺人的眼神嚇到臉色鐵青,然後像失了魂一樣跌跌撞撞地走回來坐在我對面。

看了看樹下,宋懷溟將碗裡的飯倒掉,重新盛了一碗繼續吃。

我向對面坐立不安的呆瓜吐了下舌頭,然後便微笑着繼續吃飯。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全員倒地。

“成功了……”

“還早得很!”我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頭,然後一臉不善地向樹下走去。

“哼哼哼~宋懷溟!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先是得意地對着已經暈倒的宋懷溟大笑三聲,然後轉過身看着坐在地上發抖的小兵,“會架馬車嗎?”

顫抖着點頭。

“那就快點去架車!”將小兵吼上車,我和偶像的兒子一起放跑了所有的馬,脅迫着小兵往盛京的方向趕去。

“清明……”

“幹什麼?”

“你真是個好人……”

“哦。”

“我們萍水相逢你就那麼幫我……”

“啊。”

“可是,即使如此……”

“嗯?”

“我還是不能以身相許……”

“咚”。這是我撞到頭的聲音。然後,通往盛京的官道上,從一輛馬車中傳來了驚天動地的怒吼:

“你少說句話會死人啊——!!”

在離京城十里的一個郊外的小林子裡,一路爲我們趕車的小兵被西門錦潤那三腳貓都不如的功夫闢暈,然後我給他餵了個小藥丸,再將他裝上車,讓馬兒將他隨意拉到任何一個地方。我從我的寶貝包袱裡拿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些藥粉往我和他臉上抹。

“好癢!”他不滿地抓着臉。

“別抓,抓破皮就一輩子都破相了別想變回來。”

這些粉末是忘憂谷裡的一種不知名小花的花粉。以前偶爾一次不小心粘上一點,身上便起了很多難看的小疙瘩,怎麼也去不掉,只有等它們自己半個月之後自然消退。帶上它是爲了彌補我那拙劣的一看即穿的易容術。雖然那兩張恐怖的臉是招遙了點,卻也是最自然不過的好辦法了。

“爲什麼偏要弄得這麼難看啊,用我的□□不好麼?”

“不、好!”看他說得一臉天真的樣子,我惡狠狠地說。看到他那條還沒來得及長全的眉毛,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去碰那些來路不明的東西。

“對了,你剛纔給那個小兵吃的是什麼藥啊?”

“吃了失憶的藥。”

“失憶?有那種藥嗎?爲什麼要讓他失憶?”

“爲什麼?你現在自身都難保了,還有心情去關心別人。快點走了啦!”

連這其中的原因都看不出來的呆瓜,他真的是瑞王的兒子嗎?宋懷溟上路,只找了二十個精兵護衛,看起來是因爲我和西門錦潤都不會武功,沒必要用大隊人馬招遙地將我們(主要是西門錦潤)押送上京。而他身邊卻帶了一個看起來比我們兩個還沒用的小兵,如果是用來端茶倒水,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啊。何況,下那個迷藥的時候,得手得太順利,讓我感到了一絲不安。

是不是太高估宋懷溟了?不過謹慎一點終究是好的。就是那個不幸的小兵太倒黴了,爲了他們家將軍不知道什麼目的,下半輩子變白癡。

給他吃的藥,能讓他忘記過去的一切,副作用是會變白癡。這個我沒跟西門錦潤說,直覺讓我對他只說一半,不知道爲什麼。

在關城門之前進了盛京,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家客棧肯讓我們睡柴房——以我們兩個現在的尊容,加上趕了一天的路,故意將本來還比較好的衣服弄得破破爛爛,被當成乞丐趕出去的次數我實在不願意去數。

“我們什麼時候去找父王?”

剛在只鋪了柴草的地上睡下,西門錦潤便急着問我。

“短時間之內,還是不要的好。”

“爲什麼?短時間是什麼時間?”

“嗯,一年之內吧。”

“一年?!”他幾乎跳了起來,“爲什麼?我好不容易纔從家裡出來找父王的!你答應過我要帶我去見他的!”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現在去見他?你爹在宮裡呢!還沒等你摸到宮牆就被人幹掉了,你找死也別拖着我!”

“爲什麼?!我是來見我父王的!王上說父王病了,我要去看他!我得帶他回去!”

“你給我閉嘴!”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熱乎乎的液體立刻流了出來。我愣了一下,看着他捂着鼻子縮在了柴房的角落裡。這麼大塊人,倦成一團抽泣着,嘴裡還不斷地小聲唸叨着什麼,夾雜着嗚嗚的哭聲,看起來,好悽慘的樣子。

悽慘?我笑了一下。我什麼時候變那麼善良了?就這樣就悽慘?不就是被我打得流鼻血麼,這個世界上比他慘的人多了去了,就是那個變白癡的小兵也比他慘上幾千幾萬倍。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目的,”走到他面前蹲下,我一把抓起他額前的頭髮強迫他擡起頭來。被他弄得滿臉都是的鼻血被眼淚沖淡了一些,卻也將他現在滿是疙瘩的臉弄得更髒。我厭惡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對他說:“你說你是瑞王之子,因西錦國主說瑞王病危而想到要來盛京看他。好,我估且認爲這是真的——但是,是在你回答我的問題之前:第一,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是瑞王之子?第二,文武雙全的瑞王怎麼會有你這麼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兒子?第三,老問題:你是真傻還是穿傻?好好回答這幾個問題,否則後果自負!”

油燈的光亮只有那豆大的一點,卻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雙因被淚水打溼而更加明亮的黑眸裡的情緒:悲傷,氣惱,難過,以及,被懷疑後的不甘。就像一個被丟掉的孩子,一個沒人痛,沒人要的孩子。

“爲什麼……都不信我……”哽咽的聲音遲遲地擠出了這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節,“爲什麼……我就不能當我爹的兒子?……因爲我笨嗎?我也不想啊……又不是我自己想這麼笨的……我是我爹的兒子啊!我是西門錦潤!我爹是瑞王啊!爲什麼不信我?嗚……我也想……像父王那樣,能寫出那麼好的文章,能一出手就打倒十幾個人……我也有天天好好在家裡唸書習武,我一天都沒有偷過懶的!可是……我就是笨啊……我什麼都學不會……學不會……就不能當爹的孩子嗎?嗚嗚……”

放輕了手中的力道,任他將頭埋在倦起的雙膝中,我的心裡輕輕地鬆了一口氣。看起來,他是真傻呢。暫時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不過還是不要掉以輕心。

輕輕地摸着他的頭,就像是在摸一隻傷心的大狗。我用溫柔的語氣對他說:“對不起。錦潤。”

他詫異地擡起頭來不解地看着我,不知道爲什麼眼前這個人變得這麼快,剛纔還惡狠狠地質問自己,現在卻用溫柔的聲音向自己道歉。

“錦潤,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不敢啊。你有你的過去,我……又何嘗不是呢?”

“清明?”

“我最信任的人背叛了我,還差點被他殺掉……我不敢啊……”

顫抖的聲音加上難過的眼神,他果然滿臉擔憂地握住我的手,關切地詢問道:“清明……差點被殺掉?”

“錦潤……錦潤不會背叛我的吧?不會像那個人一樣,想要騙我、殺我吧?”

眼淚很容易便流了下來,在充滿絕望與期待的眼神的凝視下,他急切地對我說:“怎麼會?我怎麼會想要殺清明呢?我們是朋友啊!我怎麼會騙你,還要殺你呢?”

“是啊,”我輕輕地將那顆變得醜陋的頭抱在胸前,“我們是朋友呢。對不起,錦潤。我竟然懷疑你。對不起……”

“沒關係的,清明。清明心裡一定很痛苦的吧?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這種事……”他突然擡起頭,用很認真的眼神看着我說,“我一定不會背叛清明的!不管何時何地,我們都是最好的朋友!絕對不會背叛清明的!”

“謝謝……”

絕對不會背叛嗎?希望你是真傻呢,傻到說出這種話來——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