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護國者

宇文慕從未想過他的第一個學生會是東方晨君。當今太子天資聰穎, 品性純良,嚴於律已,寬於待人, 對於仍處於太平盛世的東溟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人先。可是當師父告訴他, 他將被任命爲太傅, 而學生卻並不是太子的時候, 宇文慕對此舉完全不能理解。

太傅的任命是暗中進行的, 由身爲國師的師父將召書交給他,然後帶着九皇子東方晨君給他行了師徒禮。那一年,宇文慕十六歲, 東方晨君十歲。

十六歲的宇文慕乃天縱奇才,也是毫無疑問的國師接班人。由國師接班人教導太子, 當太子繼位以後便正式接任國師, 這是東溟向來的傳統。所以宇文慕知道, 皇上有心要廢長立幼,東溟的平和只怕是保不久了。

東方晨君同樣有着很高的天賦, 甚至隱隱有超越其兄的勢頭。但那一雙狹長的鳳眼中所含着的陰暗的東西卻並不爲宇文慕所喜。縱使有身在皇室的無可奈何,但這麼小的孩子卻只學會了算計,卻不得不說是他一生的悲哀。

但宇文慕仍然盡心盡職,因爲那是他的恩師的吩咐,所以即使知道現在九皇子還名不正言不順, 也同樣將他作爲太子來教導。很快, 他便吃驚地發現自己拭訂的教學計劃遠遠趕不上東方晨君的學習需求, 這個孩子像是貪婪的餓虎一般拼命地索取着知識。他爲這個孩子的努力而欣喜, 卻也帶着濃濃的疑惑。

宇文慕的疑惑很快便得到解答。那天他突然興起, 挑了一堆書直接去了九皇子住的晨雨宮,卻在門口被守衛攔了下來。憑着習武之人的聽覺, 宇文慕隱隱聽到了宮內的慘叫與異樣的聲音,然後他佯裝離去,卻在一處無人的牆角縱身飛上牆頭,然後窺視了血腥的一幕。

早已聽聞九皇子的生母數年前因失寵而發瘋,卻不知那個悲傷的女人竟將失寵的恨意全部轉稼到自己的親生骨肉身上。

宇文慕知道這不是自己該管的事,但在離開不到一個時辰,過度的善心便驅使着他回到晨雨宮,悄悄地去看望那個滿身傷痕的孩子。酷刑已經結束,然而卻沒有一個太監或宮女敢進入晨雨宮之內。宇文慕看到那個孩子從牀下拖出藥箱,狼狽地給自己上藥,狹長的鳳眼裡滿是恨意。

東方晨君的狠與太子東方未君的仁正好形成對比,皇上挑這樣的人選,是否是要對朝庭進行一次大清洗?但此時的宇文慕已經無法再思考這些,他跳下房樑,替東方晨君處理好傷口,然後對他說:

“從今以後,我會保護你,並助你達成你的心願。但我要你忘了以往的一切,晨雨宮的一切是非,將它們全都忘光。只有忘記,你才能繼續向前。”

不希望他被仇恨所束縛,這個孩子的人生纔剛剛起步,宇文慕不願意看到他毀於一旦。更何況,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成爲東溟的未來國君。仇恨之心是使一個國家陷入險境的必然要素。

之後,宇文慕便向他的師父請示,帶着東方晨君住到了宮外。未成年就住到宮外的皇子自東溟開國以來,東方晨君還是第一個。這樣的舉動有着孑然不同的兩種含義,一是因不討皇上的喜愛而被驅逐,二是得到了皇上的暗示,可以從此自立門戶。

宇文慕暫且不管外界的反映,他僅僅只是不想讓東方晨君繼續呆在那個集聚了無數怨恨的皇宮裡。要培養出一個出色的帝王,便需要他面對殘忍,但東方晨君已經充分地經歷過了那些殘忍,現在該教會他寬恕,這也是帝王的必修課程之一。只有讓帝王懂得寬恕,國家才能得以太平。

只是盼望着太平的宇文慕卻終究是生於亂世。兩年之後,關於鳳星的預言出現。鳳星現世,天下一統。那將是千年一輪的盛世,但盛世卻往往建立在千萬人的屍骨之上。

宇文慕對於鳳星的占卜才讓他終於明白皇上爲何想要廢長立幼。那顆高懸於東溟上空的東方王星的預言,恰好應在了東方晨君的身上。

如果不是因爲他是王星,只怕皇上永遠也不會去注意那個被關在後宮飽受折磨的衆多子女中的一個。想要加入逐鹿之爭,使面積最小,卻最爲富庶的東溟成爲整個神州的主人,至少握着一顆王星。有了這顆棋子,垂垂老矣的東溟皇帝的生命再次泛出青春,就算王星並不是自己,至少也能被載入史冊。

東方晨君也不負所望地向一個帝王的方向發展,然而對廢太子的意向,朝中更多的卻是不贊同的聲音。太子並無失德之舉,更是品性溫良,屢有建樹。正相反,九皇子的出身與品行都受到諸多疑問,他那瘋癲的母親是他自出生便帶有的敗筆。

前路艱難,然而宇文慕不但沒有放棄,更是全心想要將東方晨君推上王座。年復一年,隨着時光的流逝,在宇文慕的心中,東方晨君不但是東溟乃至天下的王座的唯一人選,更是他本人唯一的期望。除了這個日漸成熟的男子,宇文慕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價值。

因爲被需要,所以才存在。捨棄了家國的宇文慕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他得保護那個孩子,即使所謂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他要幫那個孩子完成願望,這也是他唯一的願望。

不管那個孩子是否真的適合,宇文慕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一手造就的東方晨君的光輝,也是他自己的光輝。

宇文慕的大計,於那一天被那個人弄得一片混亂。相遇的那一天,與帶着仇恨之火降臨於世的鳳星的相遇。

看到他的第一眼,宇文慕以爲自己再次看到了十歲的東方晨君。同樣飽含恨意的眼睛,同樣倔強的神情。經過打聽,他才知道那個孩子是天朝歐陽家的遺孤,遭此劫難而後餘生,任誰也會有如此濃厚的恨意吧?

而在替那個孩子把脈的時候,宇文慕驚異地發現這個孩子在幼時便被秘宗之咒毀去了奇經八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成爲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廢人,更何況在不久前的劫難中,又被當胸斬下一刀。宇文慕不知是什麼支撐着這個孩子活了下來,或許只是這恨意?

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將東方晨君造就成一個合格的帝王,然而東方晨君身處其位,便註定了永遠也無法快樂地生活。他不願看到已經被染上了仇恨的色彩的歐陽翔鳳再次重複東方晨君的路,所以宇文慕將這個孩子帶回了忘憂谷,東方晨君不能得到的東西,至少讓這個孩子得到吧。

只是宇文慕卻低估了這個本以爲少不諳事的歐陽家的小少爺。他聽過關於這個孩子的傳聞,永安第一才子,小小年紀便成爲太子待讀,得到天朝皇帝的寵愛。宇文慕以爲這樣的孩子應該很容易引導,但卻屢屢失敗。

歐陽翔鳳給他帶來了太多的驚奇。他並不像傳聞中說的那樣是什麼第一才子,相反卻連普通的詞賦都寫不好。他似乎並不像養於貴族深院之中的小少爺,總在閒來無事之時講些異域奇談。他的恨意似乎並不單純,不針對天朝,也不針對陷害歐陽家的葉風。他的恨是針對着整個天下,連所有與歐陽家的冤案無關的事物,也一併在他所憎恨的名單之中。

這樣的恨意太可怕,簡直就像是要將整個天下都捲入那片仇恨的火焰。宇文慕開始暗自慶興,如果不是奇經八脈都被毀去,而讓這個孩子成爲一個文武雙全的曠世奇才的話,只怕是免不了要有一場生靈塗炭。

東方晨君已經長大,也有了自己的羽翼。所以宇文慕便將所有心力都轉到了歐陽翔鳳身上。宇文慕將自己的知識與才學傾囊相授,但這個孩子卻不識好歹,只挑他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學,要是有覺得沒用的東西,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如果遇上他認爲很有價值的東西,甚至可以徹夜不眠。

這樣的偏執太可怕,縱使宇文慕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改變他的一絲一毫。原本以爲時間終究會抹平他的傷痕,然而宇文慕所想要的時間,卻太過短暫。

東方晨君終於要與他的兄弟正式對立,所以宇文慕必需去助他一臂之力。那是他的價值所在,是他半生凝結而成的心血,宇文慕無法爲了歐陽翔鳳而將之拋棄。只是他卻並沒有注意到,在一日日的相處中,那個表面倔強,內心卻在悄悄軟化的孩子對他的依賴,已經超越了普通的界限。

他以爲那不過是孩童對長輩的撒嬌,以爲自己不會離開太久。但這樣自以爲是的想法最終殺死了那個孩子心中最後的溫柔。於仇恨之火中重生的鳳星心中最後的淨地,在宇文慕離開忘憂谷的那一日被徹底毀去。

在宇文慕終於知道那個孩子便是亂世鳳星之時,一切都爲時已晚。仇恨的火焰已燃遍整個神州大地,過度的瘋狂使以十萬計的無辜的人在不斷地喪命。烽火重現,狼煙四起。那個孩子以鳳星的姿態出現在了天下人的眼前,以他於黑暗之中所得的力量將天下毀去。

他驚詫地看到那個孩子打破了千萬年來所有鳳星的結局,逆天而行,虐殺王星,最終使本爲暗星的鳳星佔據了中天之位。四國統一,甚至在後來的時間裡,連神秘的西域也被納入了他的版圖。但最後的勝利不屬於四國中的任何一國,那是隻屬於鳳星的勝利,將一切都毀去,然後,新生。

這場戰爭在後來的史書裡被稱爲“傾國之亂”。並非指他傾國的容顏,而是傾國之恨。四國均毀於他的恨意之下,傾倒諸國,傾倒衆生。

甚至連國家與朝庭的定義也被他所毀去。歐陽翔鳳所建立的新的體制使宇文慕大爲吃驚。那些制度在若干年前的忘憂谷中,那個小小的孩子也曾玩笑般地對他提起。誰會想到今時今日,他竟能將那些天方夜談變成現實!

對於東方晨君的死,宇文慕初聞之時竟十分平靜。那個孩子太強,強得僅用他的智慧便重建了新的神州。晨君敗在他的手裡,雖敗猶榮。

他所在意的,只剩下了歐陽翔鳳一個。宇文慕清楚地知道那個孩子對他自己做了多麼殘忍的事,要於此亂世之中保護自己,對於一個身體已被毀得命懸一線的孩子來說,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歐陽翔鳳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在改變着這個世界,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爲何會如此匆忙。他還那麼年輕,足以一步步紮紮實實地進行他的計劃,這樣才能使他的世界更加穩固。只有宇文慕知曉這匆忙背後的根源,因爲他的時間所剩無幾。

宇文慕查遍了所有的典籍,最終依然沒能找到挽救他的方法。或許當他下此決定之時,便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斷絕所有後路,再也不向任何人求救。只有如此,他才能夠成爲滅世之王。

而那個孩子最終也將像個真正的王者一樣死去。不願意讓愛着自己與被自己所愛着的人們親眼看到他毀滅的樣子,於是他爲整個神州編織了一個夢,一個連他自己也做不了的夢。帶着這個希望之卵,建立了新世界的王以他最美麗的形態消失在了人們的眼前。那幅美景將永遠停留在人們的夢境之中,即使有朝一日大夢初醒,也會使人們的嘴角留下愉悅的笑容。

然而宇文慕,是唯一知道夢境背後殘酷的真實的人。宇文慕本想要陪着那個孩子一同遠去,知曉他對自己的感情,所以想要在他人生中的最後時光裡陪伴在他的身邊,即使再也不能回到神州也再所不惜。

但宇文慕最終還是留了下來。正因爲知道那個孩子對自己的感情,所以他一定不希望被自己看到日漸衰弱的樣子。也是因爲承受不了失去他的痛苦,所以宇文慕也住進了那個美麗的夢裡。在那個夢境之中,他還有另一件必需要做的事。

剛剛建立起來的新的社會如果就此失去爲它奠基的創造者,極有可能會被毀於一旦。宇文慕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心血就此付諸流水,除了他培養起來的那些手握大權之人,只有自己才能支撐他的天下。

這並不是宇文慕的自命不凡,而是他最後唯一能爲那個孩子所做的事。那個孩子的一生太過艱難,至少在最後,讓他安心地離去。

守護這個屬於他的國度,這個位置,非宇文慕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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