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即此羨閒逸

等到竹筒見了底,鳳邪便隨手將它擱在一旁。竹筏夠大,鳳邪便躺了下來,白色的衣裙像雲一樣散落開,鳳邪雙手枕在腦後,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又想起來,玉簫還在自己身上,便拿出它對着沐雲,出聲道:“先前睡着了,沒有聽你那曲子,現在想仔細聽聽。”

沐雲目光在鳳邪身上轉了一圈,聞言,悠然地笑笑,接過了玉簫。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出神地看了夜色許久,才雙脣輕啓,緩緩吹了起來。悠遠的簫聲,彷彿在低聲訴說着一個古老的故事,聲音迴響在長夜裡,清靜,自然,舒適。

夜晚的湖面很涼爽,有水風吹來,輕輕推動着竹筏前進,竹筏也就隨着水波,慢慢悠悠地漂動着,鳳邪閉上眼睛,夜很安靜,她的心也很安靜,她能清晰地聽見水波輕輕拍打竹筏的聲音,竹林間竹葉簌簌作響的聲音,以及很遠傳來的古剎裡的鐘聲…

“我總覺得看不透你。”鳳邪閉着眼睛,朱脣微啓,又自嘲般地笑笑,自顧地說道,“其實死亡並不是多麼可怕的東西,人最大的恐懼就是未知,所以我一直忌憚小心,時時防備。我一直在找尋着自己,來自何方,是誰,有什麼樣的故事。我在絕世谷生活了五年,那是我最快樂的五年,之前的記憶全是空白,我以爲我就可以那樣一輩子生活下去,簡單的生活,沒有心機。沒有算計。我學習法術,武功,我盡一切力量讓自己強大,我始終認爲只有這樣,我纔有能力去保護自己,保護我所珍惜的東西。有一天,絕世谷闖進了一個男人,揭開了我困惑的線頭,我忽然想去挖掘我那空白的記憶。可是我卻如一艘沒有方向的小船,不知道要去何方,沒有目標。直到被那個男人追殺,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忽然也不想去知道。當我感同身受那些仇恨,殺戮,苦痛,我卻更加迷茫,人是爲仇恨而活的嗎?可是上一世的血離的下場,並不是我想要的。仇恨帶來的只是無窮無盡壓抑的痛苦。這一世,我就像一片漂流着的落葉,我以爲我有所謂的信念,所謂的堅守。其實都是沙中蟻穴,不堪一擊。當我不懂的時候,我可以義無反顧地前進,橫衝直撞,可是當我明白的時候,我卻做不到自欺欺人。”

簫聲還是在繼續,蕩氣迴腸,沐雲屈起一條腿斜斜坐着,白日裡看起來深不可測的眸子輕閉,他專注地吹着,重複吹着一首古老的曲子。細碎的月光打落在他的衣衫上,他的身側有薄薄的水汽籠罩着,他如一個天人般,纖塵不染,隨着夜的靜止而靜止,彷彿就要那樣乘風而去…

鳳邪睜開眼睛,看着星如棋佈的夜空,月光照進了她漆黑如墨的眼睛,光彷彿全部被吸收了進去。

“我其實挺羨慕你的,好像無論在什麼地方,你都能這般隨意而灑脫,總是能找到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你說過一句話,‘善惡一念之間,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即種因,則得果,一切命中註定。’當時我不明白,現在才覺得,似乎早就被你看透了,彷彿一切在你掌握之中,所以我愈加對你的身份好奇,也更加排斥你的接近。我只是害怕,害怕被一張無形的大手給控制。現在覺得,你是誰都罷,從你身上能感覺到平和。你就像水一般,水潤萬物而不取,恩澤天下而弗居。一潭不見底的水,深沉悠遠。這樣算來。我也不虧,感受着這樣的灑脫和清閒,我樂的消受。”

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鳳邪長長舒了一口氣,心裡像裝滿了棉花一樣,輕盈卻充實。噹噹話嘮,其實……感覺也不壞。

一陣心曠神怡的清風吹來。男子靜靜地聽完,手上的簫忽然停了。

鳳邪正奇怪簫聲怎麼停了,轉頭剛好和沐雲的目光對上。沐雲擡眼望向鳳邪,清澈沉靜的眼瞳裡,翻卷着微妙的情緒,他平素看來總是寧靜而深沉,這一刻表情倒是奇怪。

鳳邪無語的瞪着他。看什麼看,姑娘我知道自己好看!

沐雲神情倒是十分坦然,好像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一樣。鳳邪被她看得不自在,片刻後才收斂心神,覺得被他看得有點心虛……明知道自己沒什麼可心虛的。可是被這樣看着,是個活的都會有點不自在,不僅不自在……心跳還亂了幾拍。

看着鳳邪的表情,沐雲忽然慢悠悠地笑起,“我當你是誇我了。”

沐雲放下玉簫,也在竹筏另一端躺了下來,學着鳳邪,雙手枕在腦後。望着頭頂的月亮,眼神高貴而溫柔,字如珠玉,話語如清泉般傳來:“家中子弟頗多,個個都身懷絕技,我曾是父親的驕傲,可是我卻厭倦了那種爲他人作嫁衣的生活。富貴如浮雲,名譽如雲煙,我等螻蟻都是在這樣虛無的光環下,了此一生。我覺得這樣的生命不免無趣,於是毅然出走,四海爲家,父親大怒,認爲男子這樣毫無出息,與我斷絕了關係。從此兄弟四散,恩義難續。我性子淡泊,這些年遊山訪水,天地爲家,草木爲友,也樂的自在。”

沐雲似乎回憶起了過往,整個人呈現平和而安詳的狀態,不緩不快的聲音,徐徐道來,“我曾偶遇了一位仙人,後來成了忘年交,他着實令我心生景仰。他年輕時候醉心於佛教、修習禪宗。終日在寒鍾古寺、幽篁青苔的山水田園中自由遨遊,置得一處世外桃源,喚作輞川園林。他一生都在清靜幽僻的山林裡修行,守靜去欲、心齋坐忘,最後得道成仙。他曾與我書信一封,在信中描述自己的園林:‘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蒼寒犬,吠聲如豹……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驕翼’……我向往那樣的境地,受邀前往,曾與他遊賞一番。在平靜中淨心,在自然中呼吸。因靈府純淨而獲得敏銳、精微、細膩的感性,因而能在觀照天地萬物的形象時,體悟其中蘊含的深邃的趣味,方有了能夠悠然自得的心性,時時有樂。這一曲《桃花源》的簫聲,所作時,曾經也是得了他的點撥,方能吹出這般的出塵清遠,淨心除念。”

鳳邪沒有說話,秀麗的面容上沒有表情,嘴脣輕抿,慢悠悠地舒了一口氣,身子慵懶,似在假寐,又語不着調地話出一句:“聽着不錯。對我胃口。”

沐雲沉吟片刻,聽着女子的話,頗爲探究地看着她,出神似地看了許久,終於是什麼也沒說,懶散地笑笑。

“看什麼看,睡覺。”鳳邪眉頭微蹙,眼睛緊閉,十分鎮定地說了一句。

沐雲發出輕微的嗤笑聲,也不管她了,目光高雅,望着頭頂的月亮,視線很遠很遠…

無邊無際的夜色蔓延開來,月色溫柔,一隻竹筏隨風在水面飄蕩,兩個白色的風華絕代的身影,枕在竹筏上,一個沉思,一個假寐。一個宛如天上清月,剔透清澈,一個好似淵底之潭,寧靜深遠。那番景象,讓人沉醉,讓人動容…

(筆者拎着烏鴉飛過~~王維大師,摩詰兄,中國文化史上的全才藝術家。“一代詞宗”,“詩佛”,山水畫派南宗之祖和兼擅草、隸的書法家;精通樂理,擅制詞曲的音樂師;世有“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維是人才”之稱……頭銜省略三千字……本人挺喜歡他的,手癢就蕩了王兄一筆,輞川別業的介紹,引自《山中與裴迪書》。還有那曲子,原名《溪行桃花源》,純音樂,挺那啥的,好聽!一直單曲循環中……小沐子是低調的大boss,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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