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張鬆齡藉口去觀賞周邊的風景,將收購到的雜貨全部交給餘老四照看,單人獨騎出了城門。
沿着一條簡陋狹窄的土路,他先往南方走了五、六裡,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土丘背面挖出了自己的槍支和彈藥,然後撥轉馬頭,徑直向鎮國公保力格的地盤走去。
時值盛夏,四野裡一片碧綠。喝足了雨水的牧草長到了戰馬的膝蓋那麼高,每當有風吹過,就像海浪一般翻滾起伏。而埋在草叢中的各種野花,此刻就像繁星初現,紅紅,黃黃、白白,跳躍閃動,與碧綠的草浪一道,迷醉人的眼睛。
對於第一次看到草原的人來說,這種景色簡直美若仙境。稍稍一衝動,就會扯開嗓子高歌一曲。“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如詩如畫,畫即是詩。詩既是畫。然而張鬆齡此刻卻絲毫沒有放歌的心思,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草叢下,試圖在靠近路邊的位置尋找一個可以藏身的窪地,或者一些土丘、岩石之類的充當掩體。
三八大蓋兒的最大殺傷射程可以達到恐怖的兩千四百米,但在這個距離上,人眼已經很難看清楚目標,所以兩千四百米只是個理論值,真正射擊時,任何人都不會把目標訂得這麼遠。就張鬆齡自己而言,他能將三八槍性能發揮到最佳的距離,是在一百五十米之內。在這個距離內,且有充足時間瞄準的前提下,他能準確擊中獵物頭部概率在九成以上。但這也是個理論值,具體實戰當中,還要考慮到天氣、地形以及獵物的狡猾程度等諸多因素。此外,遠距離狙殺對射手的精神和體力消耗都相當大,通常連續打出十幾發子彈之後,準頭就會大幅下降。倘若在戰鬥中一口氣連續打出三十發子彈,在剩餘的時間內,所謂神槍手與普通戰士基本上就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
出於謹慎考慮,張鬆齡將自己的射擊距離,定在了一百米左右。這個距離剛好超過了盒子炮的最佳作戰射程,即便他第一槍沒有擊中漢奸朱二的要害,他還有機會再開第二槍。而朱二麾下那所謂的四大金剛,卻很難憑着手中的盒子炮,在一百米之外將他給留下。
於是乎,過往牧人眼裡就出現了這樣一幅有趣的景象。某個來自關裡的少年,騎着匹大黑馬,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穿來穿去追逐草海中的野花。看到興起處,還屢屢從馬背上跳下來,彎腰去嗅花的香味兒。壓根兒不知道,某些看上去漂亮無比的野花,就是塞外大名鼎鼎的斷腸草。牲畜從來不會主動去吃,折一根莖泡在水裡或者酒裡,便能讓犛牛一般壯的漢子七竅流血而死。
“貪玩的漢伢子!”牧人們搖搖頭,趕着羊羣消失在草海深處。人只有在青春年少時,纔會無憂無慮地欣賞曠野中的風景。而到了他們這般年紀,心臟就早已經被生活的苦水給泡麻木了,很難再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壯美。
也有數道看向張鬆齡的目光,裡邊充滿了惡毒與貪婪。落了單的中原少年,向來是最好的綁架目標。將其打暈了帶到沙窩子裡去,即便過後無法從其家人手裡換到豐厚的贖金,也能從人販子手裡換回好幾匹駿馬。要知道那邊有幾個王爺,對細皮嫩肉的翩翩美少年情有獨鍾。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託人販子淘弄一批。
然而當看到少年人上下馬的動作和無意間露出來的小臂之後。馬賊們又悄悄地收起了綁票的念頭。那股子無法掩飾的利落勁兒,恐怕不是普通商販身上所能擁有的。那胳膊上的醒目疤痕,恐怕也不是搬卸貨物擦傷所致。馬賊們綁票是爲了求財,萬一被肉票給打趴下,或者因爲在黑石寨附近動了槍而引來了城內日本人的追殺,可就得不償失了!
張鬆齡是在鬼門關前打過好幾次滾兒的人,對危險已經有了本能般的預感。發覺有人在不懷好意的盯着自己,立刻從草地上直起腰來,右手同時迅速摸向藏在大卦下的盒子炮。這個近乎於條件反射般的動作,令馬賊們更是相信他們自己的判斷。年青人不是普通商販!要麼是城內日本人派出的便衣,要麼是別家馬賊派出的眼線!前一種,馬賊們輕易不敢招惹。後一種,彼此之間沒有深仇大恨的話,他們也沒必要惹事生非!不如在沒發生衝突之前騎馬一走了之,免得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己一身騷!
連續驚走了好幾個不壞善意的傢伙之後,張鬆齡的眉毛越皺越深。看情況,黑石寨附近的治安的確象傳聞中那樣,亂得一塌糊塗。自己才離開城牆幾步路遠,居然就已經被匪徒給盯上了。真的要到這邊做生意的話,恐怕被土匪襲擾是家常便飯。能保住性命不受威脅,已經是僥倖。倘若還能平安帶着貨物返回關內,那簡直已經是佛祖開眼了!
而在此之前,無論父親還是大哥,提起出塞經商來都是一臉輕鬆。誰也沒告訴過他,張家那些錢賺得有多艱難。
想到了已經收到他的“陣亡”通知書的父親,張鬆齡心裡又是一陣翻滾。離家之前,他心中有的只是擺脫束縛的喜悅和萬丈豪情。到很久很久之後,才突然發現曾經令人想方設法要早日離開的家,居然是那樣溫暖。而此刻,那個家他卻再也回不去了。哪怕是遠遠地偷看上幾眼,都已經成了一種奢求!
“等把這樁事情處理完……”輕輕嘆了口氣,他開始在心中核計什麼時候偷偷地回一趟家。不一定非要跟父親和哥哥見面,告訴他們自己還活着,還牽掛着他們就行。只要……
猛然間,他腰又直了起來,右手再度摸向盒子炮。有一雙眼睛左後方盯着,目光很冷。冰冷當中,又充滿了驕傲。就像出塞路上碰到的那頭狼王,無論頭怎麼動,目光卻一直固定在目標脖頸處,隨時都準備撲上前,一口咬成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