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張鬆齡被歌聲攪得遊興全失,丟下手裡的爛樹杈,轉身去牽自己的坐騎。黑鐵塔般的漢子目光很亮,彷彿一眼就能看出他這個行腳商人是冒牌貨一般。慶幸的是,此人跟城裡的鬼子和漢奸們不是一夥,否則,張鬆齡估計自己現在已經躺在黑石寨的監獄中了。
至於此人的真正身份是什麼,張鬆齡可沒時間去刨根究底。他已經在追殺漢奸朱二這件事情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而特務團的同伴們還在某個未知的地點等着他。他得趕緊結束塞外的行程去追趕隊伍,去跟特務團的兄弟一起去殺鬼子。無論這個國家的上層官僚是何等的糜爛,軍隊整體上在戰場表現是得等的拙劣,他都要盡一個匹夫之責。正如老苟團長生前曾經告訴他的那樣,“別人的事情,咱管不了。但咱們自己至少能管好自己!”
悶悶地想着,他在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黑石寨南門。負責檢查過往行人的幾個僞軍見到是熟悉面孔,揮了揮手,連身都沒有搜,就放他進去了。待進入了暫時落腳的小飯館,餘老四已經早早地替他準備好了晚飯,連同最近三天的賬單一併端了上來。
“我明兒個還得出去一趟!”張鬆齡一邊往嘴裡扒菜,一邊大聲跟餘老四交代,“那些貨物還是放在你店裡,麻煩你幫忙照看一下。店錢我可以提前結給你,還有,你再幫忙我準備五十個豆包,我走的時候帶在路上吃!”
“哎!”餘老四乾脆地答應着,抓起賬單,將原來的數字劃掉,重新寫上另外一個金額。“要買馬麼?我可以幫你尋摸一頭。光是您現在這匹黑綜,恐怕馱不動這麼多貨物!”
“我走着,讓它只馱貨!這次來是爲家裡頭探路,身上沒帶買大牲口的錢!”張鬆齡想了想,順口敷衍。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想把貨物帶走,當然也用不着再浪費錢買另外一匹坐騎。
“噢!”餘老四點了點頭,聲音裡透出了一抹不加掩飾的失望。最近幾天,在張鬆齡這個剛出茅廬的“肥羊”身上,他刮足了油水。突然發現一筆計劃中的外快成了空,心裡難免有些失落。
張鬆齡絲毫沒有察覺到對方的情緒變化,吃了幾口菜,彷彿很不經意地問起了另外一個話題,“城外那個巨石圈,經常有人去裡邊野炊麼?”
“野炊?”餘老四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陣兒,才明白張鬆齡嘴裡的“野炊”一詞到底是什麼意思,旋即將兩眼瞪得滾圓,失聲追問:“您看到有人在裡邊點火了?天哪!您居然看到有人在裡邊祭天!”
“祭天!”這回,輪到張鬆齡發愣了。他曾經猜測巨石圈一個遠古先民遺留下來的祭壇,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今天兩次遇到的那個黑大個子,居然真的在巨石圈裡頭向蒼天獻祭。
“您看到祭天的人長什麼模樣了麼?他用的祭物是什麼?”餘老四臉色變得蒼白如雪,嘴巴卻像連珠炮般問個不停。
對於這個愛佔便宜的老傢伙,張鬆齡是一百二十個不放心。搖搖頭,裝出一幅不願意招惹是非的模樣,“我只是在進去玩時,發現有燒過的灰燼。還以爲有人曾經在裡邊烤肉呢,沒想到是在獻祭!”
“灰是舊的還是新鮮的?!”餘老四臉上的表情愈發凝重,抓住張鬆齡的胳膊問個不停。
張鬆齡咧了下嘴巴,滿臉無辜,“我哪分辨得出來啊?!您老要是想知道,明天早晨自個兒騎馬過去看看不就行了?!”
“我纔不給自個兒找災呢!”餘老四鬆開張鬆齡的手臂,悻悻地說道。然後又第二次從桌上拿起賬單,一邊塗改上面的數字,一邊低聲建議,“要是不着急的話,你最好在我這裡多住幾天。咱們還是老規矩,三天一結。飯錢和住宿錢,我都給你打七折!還有,明天的事情如果不重要的話,也別出城了。在城裡頭隨便逛逛,城裡頭的喇嘛廟,你還沒看過呢!”
“怎麼了?四哥!發生什麼事情了?!”張鬆齡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話語裡的好意,擡起頭來,滿臉困惑地望着餘老四的眼睛。
“具體怎麼了我也說不清楚!”餘老四不肯跟張鬆齡的目光相對,將頭側向旁邊,躲躲閃閃地迴應,“反正你這幾天,最好不要出城就是了!”
“你看”張鬆齡拖長了聲音,宛若一個好奇寶寶般盯住餘老四不放,“不出城,你總得給我個理由吧!要不然我有家不能回,整天晃着膀子在城裡頭轉悠,還不得憋出毛病來!”
“當年黃鬍子和黑鬍子火併,事先也有人在巨石圈那兒看到過火光!”被張鬆齡逼問不過,餘老四隻好隱晦的提醒,“烏旗葉特四旗跟兀立兀特四旗開戰之前,達克喜王爺也帶人在巨石圈裡頭祭過天。再遠就是嘎達梅林造反的時候,巨石圈裡頭的火光據說整整亮了三天三夜!”(注1)
“噢!”張鬆齡隱約聽明白了。原來在巨石圈裡頭點火獻祭,就是要求老天對某件官府不想管或者管不了的事情做出裁決。而老天爺一旦裁決起來,便是不死不休,血流成河。
明白歸明白,他卻不想因此改變自己的計劃。傍晚在巨石圈裡頭祭天的那個黑鐵塔,不像是個喜歡殃及無辜的人。這一點,從此人今天的行爲當中就能推斷得出。儘管在今天的兩次遭遇當中,此人都給自己造成了很大的壓力。然而此人卻在佔盡上風的情況下,沒有進行任何威險的動作。特別是第二次,張鬆齡記得自己當時手中只有一根臨時撿來的爛樹杈。黑鐵塔如果想殺人滅口,估計連槍都不用拔,光憑着別在腰間的蒙古刀就能解決問題。
不理睬餘老四苦口婆心的勸告,第二天早晨,張鬆齡還是早早地出了城門。按照他從餘老四的幾個“朋友”口中套問到的情況,漢奸縣長朱二極有可能今天會去烏旗葉特前旗拜訪那個什麼鎮國公。提前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埋伏,得手的機率會非常大。並且還可以順勢“栽贓”給昨天傍晚在巨石圈裡頭獻祭的那個黑鐵塔,自己事後平安脫身的概率也同樣大增。
由於還是清晨的緣故,大路上的行人愈發顯得稀少。張鬆齡裝作欣賞風景的模樣,騎着馬慢吞吞地向南溜達,很快,就找到了合適機會,將包裹着槍支和彈藥的牛皮桶子,從昨天埋下的地方取了出來。
盒子炮射程短,插在腰間備用。三八大蓋的槍管和所有部件都重新擦拭乾淨,塗上槍油,以保證其在關鍵時刻可以發揮出最佳性能。壓進彈倉裡的五顆子彈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啞火的概率被壓到了最低。很久沒有用過的刺刀也被磨洗一新插在綁腿裡,稍一蹲身就能拔出來殺敵。
彷彿又回到了偷襲鬼子核桃園營地的前夜,張鬆齡利落而又條理分明地準備着,已經曬成古銅色的面孔因爲專注而散發出別樣的光澤。這一刻,他的眼睛裡沒有緊張,也沒有仇恨。只有一片井水般的寧靜,風吹不動,落雨無波。哪怕秋天的野火已經將地表燒成了一片廢墟,井中的世界依然故我。
如果老苟團長看到此刻的張鬆齡,肯定又會在心裡頭偷偷地自我表揚一番:怎麼樣?還有人比老子更有眼光麼?是老子把他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老子從見面第一天起,就決定拿他當作特務團的種子來培養!老子有先見之明吧?!有他和小石頭兩個在,還用愁咱們二十六路會斷了薪火傳承麼?
“哈依也也赫依也,哈依也也赫依也,哈依也也赫依也,耶耶耶耶耶……”早起的牧人唱着歌,趕着羊羣,從張鬆齡藏身處附近經過。卻看不到草叢下的刺客,也絲毫感覺不出附近有什麼異樣。長長的三八槍和他的主人,已經完全與周圍的環境融爲一體,即便以目光銳利而著稱的草原金雕,也無法在二十米外將其找出來。雖然它們會看見草原上有一匹獨自徘徊的黑馬,但將坐騎丟在草地上喝露水,自己找乾燥處繼續曬着太陽補覺,是蒙古族中那些酒鬼和懶鬼們的傳統,無論誰見到了,都不會覺得大驚小怪。
“遭瘟的活豬,早晚得被人宰了下鍋!”一小隊行腳商人罵罵咧咧地趕着牲口,迤邐南行。冒着被土匪打劫的風險跑到黑石寨來,他們圖的不就是利潤會稍微高些麼?誰曾想到新任縣長是個蚊子腿上劈肉的主兒,仗着背後有日本顧問撐腰,居然把交易稅額提到了貨物總價值的三成以上。如此一來,此番出塞能保住老本兒就燒高香了,根本不用想能有什麼收益!
“咯吱,咯吱,咯吱…….”拉鹽的牛車排成長隊,以極慢的速度在草海間挪動。趕車的人無論蒙古族、漢族還是其他什麼民族,都步履蹣跚,滿臉憂愁。牛車走得慢,鹽池距離遠,百姓們手頭又越來越緊。湖鹽雖然是人人都離不了的必需品,可手中沒錢了,做菜時自然會少放一些。他們這些靠幫人趕鹽車爲生的漢子,前途也就越來越渺茫,誰也不知道明天的日子該怎麼過,更沒心思去留意周圍的風景。
……
各色行人陸續從張鬆齡眼前走過,當天空中的太陽終於將草尖上的露水曬乾的時候,一陣清脆的鑾鈴從遠處的大路上響起。四名胸脯敞露在外,霸氣四溢的保鏢騎着清一色的大紅馬,將一個騎着白馬的官老爺團團護住,趾高氣揚地走了過來。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班的僞軍,個個都揹着嶄新的三八大蓋兒,一邊徒步追趕馬匹,一邊不斷地張嘴打哈欠!
“小鱉王,你他媽的給老子精神一點兒,昨天晚上沒睡覺啊,還是交了一整宿公糧!”護在官老爺正後方的保鏢猛然回頭,衝着僞軍班長怒斥。露骨的髒話,立刻引起一陣會意的鬨笑聲。騎着紅馬的另外三名保鏢,騎着白馬的官老爺,還有兩條腿趕路的僞軍們,紛紛裂開嘴巴,調侃的言語滔滔不絕。
“對啊,王班長,你可得仔細點身體!”
“要不到了鎮國公那,讓縣長大人幫個忙,給你弄幾條羊鞭來補補!”
“好主意,好主意。別的東西不好找,牛羊的那玩意有的是!你們幾個誰還想要,別藏着掖着,趕緊直接跟我說…..”
被上司和同行們調侃得面紅耳赤,僞軍班長側開頭,顧左右而言他,“我,我昨天回到家時,已經醉得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了!所以,所以今天,今天才沒精神。不是,不是…….”
猛然間,他停住了辯解。目光直直地看向側前方的草叢。周圍的僞軍和保鏢們被嚇了一跳,齊齊順着王班長的目光扭頭。當發現不遠處只有一匹低頭吃草的黑馬時,猛然醒悟過來,大聲數落,“好小子,又玩這一手,你當老子是嚇大的不是?!”
“王班長淨嚇唬人。上回他打賭輸了想賴賬,也是整這麼一出!害得我們幾個白搜了一上午,連個兔子都沒發現!”
“對,狼來了的謊話,就能喊一回,下次就不靈光了!”
“我,我剛纔…..”僞軍班長跺了跺腳,雞頭白臉地替自己辯解,“我剛纔分明看到草叢裡有東西反光。真的,不騙你們!”
“在哪呢,在哪呢?”衆人繼續起鬨,誰也不肯相信王班長的人品。
僞軍班長用力揉了幾下眼睛,卻找不到剛纔的反光。猜測可能是自己看走了眼,登時笑得更窘迫,舉起手,大聲賭咒,“不騙你們,真的不是騙你們,我發誓……”
“去你的吧!”衆人笑罵,“你他孃的發誓,從來都是比放屁還輕鬆!”
“看見了你就自己去找,趕緊去找。說不定是寶物現世的反光呢,找到後你就發大財了!”
唯一沒有將低估僞軍班長人品的,只有官老爺自己。他迅速將身體朝保鏢身後縮了縮,皺着眉頭打斷,“都別鬧了!連老三,帶幾個人去查查。最近我跟鎮國公走得太近,已經得罪了不少人!”
“哎!”被稱做連老三的保鏢答應着,策馬離開大路。他不相信僞軍班長的誓言,但他不能違背自家僱主的命令,“小鱉王,你過來給我指指,在哪,哪個方向!”
“那,那,好像是那邊,我,剛纔就是一晃……”僞軍班長跑到連老三的馬頭前,伸朝草原上亂指。**的陽光下,草原被薰風吹得波光粼粼,根本看不到任何異常顏色。很快,他自己也迷糊了,低下頭,訕訕地補充,“就是那邊,剛纔我好像看到了……”
“去你孃的,敢消遣老子!”保鏢連老三揚起手,狠狠給了僞軍班長一個大耳光,“連縣長大人你都敢騙,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我,我真的沒有啊。我,我剛纔是看錯了,看錯了。朱縣長,我真的沒膽子騙您啊!”僞軍班長立刻雙膝跪倒,衝着騎白馬的官老爺磕頭作揖。對方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狼,一旦記恨上自己,恐怕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這個保安隊的班長,就得成爲保安隊的囚犯。至於具體罪名,隨便安一個就是。絕對沒有誰敢因爲自己這樣一個小角色,而得罪此刻日本顧問眼裡頭最紅的縣長大人!
“起來吧!無論你剛纔是不是看錯了,小心點兒,總不是壞事!”僞縣長朱成壁皺了皺眉頭,沉聲吩咐。“老三,你也別動不動就打人。大小他也是個班長呢,不能在弟兄們跟前失了顏面!”
“哎!”“大人教訓得是!”僞軍班長和保鏢老三答應着作揖,動身歸隊。在走上大路的瞬間,前者又不甘心地回了一下頭,忽然發現,就在自己剛纔用目光掃描過的地方,有一個棍子狀的東西悄悄地探了出來!
“小心”僞軍班長大叫,雙手抱頭,縮頸蹲身。大路上的其他人被嚇了一哆嗦,各自憑着本能閃避。“乒!”一顆子彈伴着槍聲飛來,鑽過兩名保鏢身體之間的嫌小空隙,正中漢奸朱二的腦門!
“乒!”張鬆齡再度扣動扳機,將正在從腰間拔槍的一名保鏢擊落於馬下。然後快速從藏身處跳起,三步並作兩步衝向受了驚的大黑馬。搶在大黑馬撒開四蹄之前翻上鞍子,雙腿用力一磕…….
“喺”大黑馬發出一聲悲鳴,縱身跳出了一丈多遠。然後四蹄發力,風馳電掣般逃遠。到了此時,剩餘的保鏢和僞軍們這才緩過神來,端起長槍短槍,衝着伏在馬鞍上的刺客一陣亂打。子彈呼嘯着從大黑馬身邊飛了過去,打飛了無數草尖,也徹底打破了碧波間的寧靜。
“乒乓乒乓,乒乓乒乓…….” “乒乓乒乓,乒乓乒乓…….” “乒乓乒乓,乒乓乒乓…….”
“抓刺客啊,縣長大人遇刺了……”“抓刺客,抓刺客……”
槍聲和叫喊聲中,張鬆齡的背影漸漸消失。只留下幾行血珠,稀稀落落灑滿陽光下的草尖,殷紅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