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後,生活在黑石寨附近的各族百姓們閒聊之時,依舊對民國二十七年在烏旗葉特右旗舉辦的那屆那達慕大會津津樂道。黃驃馬與火龍駒同場競技,入雲龍和傻跤王巔峰對決,還有斯琴郡主和入雲龍兩個在數千雙眼睛的注視下十指相扣,每一件故事,回憶起來都令現場目睹者兩眼發亮。每向無緣目睹其盛的後生晚輩們講述一次,便在有意無意之間,將故事加工得更精彩幾分,直到最終將其變成一個傳奇。
“那入雲龍本是嘎達梅林的幼子,肩負血海深仇。所以才一直隱姓埋名,在草原上獨來獨往。直到有一天,他在草原上打垮了一夥白鬍子馬賊,從馬賊們手裡救下來一名神秘女子……”既然是傳奇,故事主角的身份就不能過於普通。那不附和大衆的審美觀,也不符合百姓們心裡頭的期待。至於主角本人願意不願意接受這種編排,說故事的人不會考慮。反正自己不是第一個這麼講的人,即便入雲龍本人聽到了,也無法追究。
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既然故事裡邊有了英雄,英雄的身邊就得有綠葉作爲陪襯和點綴。正如楊家將無論哪一代男主角,身邊肯定要有一個姓孟的和一個姓焦的追隨,嶽元帥每次領兵出征,身邊也一定少不了牛皋和張憲。輪到入雲龍,身邊則是黑臉悍匪周強和白面書生張玄策。前者被講故事的人毫不猶豫描繪成了孟良、牛皋的同類,經常闖禍但對主角忠心耿耿的福將。後一個,則被說故事的人加工成了陸文龍、羅成和諸葛亮的綜合體,非但武藝高強,並且擁有過人的智慧和果決個性,風頭直追主角之後,遠遠地將其他配角或反派角色甩了開去。
至於傳說中的大反派,第一個當然非小王爺白音莫屬。在說故事者的口中,他不但是垂涎斯琴的美色,試圖強迫對方嫁給他。並且勾結了日本鬼子,白俄馬賊,黃鬍子匪幫,對整個烏旗葉特右旗虎視眈眈。甚至連斯琴的父親的死因,也被編排到了白音頭上。是他這個外甥藉着給舅父祝壽之機,在飯菜裡下了一種從日本人手裡高價買回來的毒藥,無色無味,且發作時間緩慢。右旗老王爺毫無防備,在壽宴過了一個月之後暴病身亡。
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銀幕上流行紅色經典,這個傳說又被進一步加工整理成了四十集連續劇,隨着有線電視走進了千家萬戶,並且大受歡迎。只是在故事中,已經完全找不到趙天龍、周黑子、張鬆齡三人的影子,甚至連裡邊的大反派,小王爺白音,也與其本人的真實人生經歷相差了足足十萬八千餘里。這個差異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張鬆齡本人第一眼看到電視裡頭的張玄策之後,壓根兒都沒意識到此人是以自己爲藍本。直到有喜歡刨根究底的記者將電話打到了家中,才勃然大怒,在電話裡頭痛斥編劇信口雌黃。但是在放下電話之後,他卻沒有動用自己的人脈去找那個編劇的麻煩,而是讓小孫子去火車站幫自己買了兩張臥鋪票,祖孫二人悄無聲息地返回了黑石寨,返回了當年他一直想着離開,真正離開之後又魂牽夢縈的地方。
昔日總計不過兩千來戶人家的黑石寨,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已經變成了一個擁有近三十萬人口的小型城市。原本漆黑如墨的城牆早在五十年代就被拆除,代之的是一個可供四輛汽車相向而行的環形馬路,雖然已經擁堵不堪,卻是新城區和老城區傳統分界線。環線裡邊的老城區被當地人稱爲內環,裡邊住的人非富即貴。環線外邊,房價就相對便宜了許多,普通上班族不吃不喝存上二十年,好歹能買得起其中一個小單元。
從城牆上拆下來的黑色條石先是被百姓們拿回家中蓋了豬圈,數十年後又被政府當作歷史紀念品用象徵性的代價收攏了回來,在老一環的正中央壘成了一座高臺。高臺之上,則是現在的市政府大樓,完全仿照某發達國家的議會大廈而建,每一個窗口頭透着官府的威儀。坐在最頂層的會議室內,可以輕鬆地將周邊二十里內的風景盡收眼底。一種俯覽治下蒼生的感覺立刻從心中涌起,令人昏昏然,飄飄然,不知道身在何處。
與三十年代那個骯髒破敗的黑石寨相比,九十年代的黑石市無疑摩登了一百倍,繁華了一萬倍。只是城外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大部分都變成了農田和戈壁灘。只有靠近河道兩岸的極其狹窄地段,還保留着當年的碧綠。不過草種已經是從加拿大引進的園藝品,價格高得令人乍舌。而河道在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時間裡,也都是乾涸的。只有重大節日,或者是上級領導來視察時,纔會在靠近城區附近的那一小段,灌上滿滿的自來水。並且在領導的車隊離開之後便將水抽出來灌溉草坪,絕不任由它白白被太陽蒸發。
張鬆齡離休得早,手中已經不掌握任何實權。所以回到黑石寨時,沒有引起任何政府部門的重視,當然也沒資格欣賞水泥底河道被自來水灌滿之後的碧波盪漾。領着孫兒在城內百年老字號福清摟吃了一頓完全變了味道的朝鮮族特色冷麪之後,他便又出了城,坐着一輛據說是有空調但永遠不會開的長途車,搖搖晃晃地走向了喇嘛溝,那個他記憶裡和命運之中都永遠繞不過去的人生節點。
車窗外的太陽很毒,曬得地面又熱又燙。白花花的鹽殼一片接着一片,將陽光反射進車廂裡,刺激得人兩眼發澀。張鬆齡看了一會兒,就覺得心口憋得非常難受,低下頭,閉目假寐。他想休息一會兒,順便讓自己多做一點思想準備,以免到了喇嘛溝的地頭上,因爲承受不住現實的刺激而當場栽倒。但是鄰座旅客卻非常沒有眼色湊了過來,低聲搭訕道:“老人家,您老是從哪來啊。到我們黑石市旅遊麼?還是來走親戚?!”
“我來看幾個老朋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張鬆齡吐了一口氣,迴應聲裡,依稀又帶上了幾分當地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