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白淨就是日本鬼子?聽了周圍人的話,張鬆齡哭笑不得。照對方這個標準,他在國立一中的那些同學,一半兒以上得被拉出去槍斃掉。特別是一些原籍在南方,天生怕就皮膚細嫩的少爺、小姐們。
既然被認定了是日本探子,此刻無論他說什麼,對方自然都不會相信。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這夥人仇恨的目標跟他一致,所以暫時不用擔心又落回秦德綱手中。本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張鬆齡不再跟俘虜自己的人浪費口舌。任由對方擡着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向未知。
整整一日一夜沒吃沒睡,他的身體着實已經接近了崩潰的邊緣。才被擡了沒多久,眼前就漸漸開始發黑,思維也漸漸開始模糊。隱隱約約,他覺得天上開始下起了暴雨,再一會兒,暴雨又突然變成了鵝毛大雪,凍得他渾身一抽,顫抖着醒了過來。
頭上的破麻布口袋已經被摘下,手和腳卻依舊被捆着。張鬆齡艱難地擡起頭,試圖看清楚周圍的環境,脖子剛剛一動,水就順着頭髮唏哩嘩啦地往下淌。
“別裝死,小鬼子,你這樣的爺爺見多了!”一名光着膀子的大漢,手裡端着個大木盆,惡狠狠地衝他威脅。
水,顯然是從木盆裡潑出來的。對方是用這種手段弄醒了他。張鬆齡艱難地轉了轉頭,四下看了看,非常虛弱地迴應道:“不,不要潑了。我,我冷。我不是日本人,真的不是!”
“還想耍死狗,看你這身皮肉,還有渾身上下的血跡。即便不是日本探子,也是土匪的眼線!”壯漢撇了撇嘴,丟下木盆,順手抄起皮鞭。
“趙二子,先別動手!”不遠處,有人居高臨下地喝止。不知道是氣憤俘虜的狡猾,還是惱怒趙二子的越俎代庖。
“我這不是怕他不老實麼?”甭看趙二子對張鬆齡兇,對坐在高處說話的人,卻是另外一種態度。哈了下腰,帶着幾分獻媚的模樣解釋。
“來人,給他鬆綁!”坐在高處的人橫了趙二子一眼,非常威嚴的命令。
又有幾名光着膀子,紅布包頭的壯漢跑上,替張鬆齡解開綁縛,分左右架住他的胳膊。趁着這些人忙碌的時候,張鬆齡努力喘了幾口粗氣,擡起眼睛細看。只見正對面不遠處,擺着一張香案。左右各坐着兩個人,有老有少。還有二十幾名壯漢,個個光着膀子,凶神惡煞地站在兩旁。香案之後,則高高地端坐着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絡腮鬍子男人。頭頂也與其他人一樣,裹着一條紅布巾。寬寬的肩膀上,則披了一條暗黑色的呢絨大氅。
五月的天氣,光是看那呢絨大氅一眼,張鬆齡就覺得身上燥熱。真不明白絡腮鬍子爲什麼要披着它!再仔細打量絡腮鬍子的面相,又發現對方長得很兇,臉上手上的皮膚都是古銅色的,不知道是天氣熱還是沒洗乾淨的緣故,厚厚地透着一層油光。
“來人,給他搬張座位!”沒等張鬆齡推測出對方是什麼來路,高坐在香案後的絡腮鬍子揮揮手,再度大聲命令。
又有人迅速搬來一張木椅子,將張鬆齡強行按在上面。待一切都收拾停當後,絡腮鬍子清清嗓子,以與其容貌極不相稱的和藹語調向張鬆齡詢問:“在下魏佔奎,是鐵血抗日聯莊會的會長。這位小兄弟怎麼稱呼?到我魏家莊來有何貴幹?!”
“我,我叫張鬆齡,是去北平投軍的學生。見過魏會長!”張鬆齡掙扎着從坐位上站起身,衝着魏佔奎鞠躬行禮。
“學生?!”魏佔奎的濃眉猛地一皺,又迅速展開。“你是從哪過來的?”
“是!我是從南邊,沿着大路走過來的!”初次碰面,張鬆齡不知道對方底細,非常謹慎地回答。“火車停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我和同學們性子急,就徒步向北平走。後來,後來我就跟同學失散了。行李也都在他們手裡!”
“哦?!”絡腮鬍子魏佔奎將信將疑,目光繼續圍着張鬆齡上下打轉。“那這一身血跡是怎麼回事?!”
“我,我們受到了土匪的伏擊,隊伍被打散了。這是我同學的血。我把她葬在了山裡邊!”經他提醒,張鬆齡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跡,心情一暗,低聲回答。
“胡說!”魏佔奎“啪”地一拍香案,聲音陡然轉厲,“你分明是從葫蘆嶼那邊過來的,昨天早晨,那邊剛剛發生了一場槍戰。這麼大的事情都沒聽說,你當我是聾子麼?!”
“我沒有胡說!”張鬆齡被嚇了一跳,站直身體,大聲反駁,“我們的確一直沿着大路往北平走,也的確在葫蘆嶼火車站附近受到了陌生人的襲擊。我不知道他們的來路,當然把他們算作了土匪。我身上,我身上的確也是我同學的血,她,她就被我葬在你們抓到我的那座山的南坡上!”
“閉嘴!大當家讓你說話你才能說!”
“再犟嘴,老子抽死你!”
列隊站在香案兩邊一衆壯漢扯開嗓子,大聲呵斥。張鬆齡的聲音很快就被壓了下去,不甘心地閉上了嘴巴。魏佔奎擺擺手,示意左右稍安勿躁。然後笑了笑,森然問道:“小兄弟穿的這身衣服,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吧?!”
“魏會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張鬆齡被嚇了一跳,趕緊開口解釋,“我真的是學生,不信您派人去葫蘆嶼那邊打聽打聽,我們曾經在鎮子裡組織義演,很多人都看到過我。”
“就看過一眼,誰能記得清楚!”魏佔奎鼻子裡哼了一聲,撇着嘴否定。“秦專員那邊已經向我通報過了,昨天早晨,有一羣土匪想打軍列的主意,卻被前去趕火車的學生娃們撞破,開槍殺人滅口。虧得保安隊及時趕到,才殺散了土匪,搶回了學生們的遺體。你這身衣服血跡斑斑,渾身上下卻沒有任何傷口,分明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別否認,也別給老子玩花樣,老子殺人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說,是誰派你來的,你們的老巢在哪裡?!”
“說,趕緊如實交代!”
“說,趕緊如實招來!”衆壯漢們學着戲劇裡的模樣,齊聲給大當家助威。
轉眼間,就從疑似日本探子,變成了土匪派出踩盤子的眼線,張鬆齡一時很難適應。皺着眉頭想了半晌,才明白對方的話是什麼意思。搖搖頭,憤怒地說道:“這身衣服就是我自己的!我身上沒有傷,衣服上也沒有破洞。如果是從別人身上扒下來……”
“還不老實!”魏佔奎勃然大怒,再度用力拍打香案,將木頭縫隙中的陳年老灰,拍得噗噗直冒,“拖出去,直接砍了。把腦袋掛在村口大樹上,向土匪示威!”
趙二子帶着四名壯漢一起撲上,扭住張鬆齡的胳膊,就用繩子猛勒。張鬆齡被勒得額頭冒汗,卻不敢再耽擱任何時間,扯開嗓子,大聲叫嚷:“我不是土匪。你們冤枉好人。你們不能殺我,否則,就是殺人滅口,就是,就是勾結日本人,助紂爲虐!”
“拉下去,開腸破肚!老子要看看,他有多少花花腸子!”魏佔奎又氣又怒,咆哮着命令。
又上來兩名壯漢,扯起張鬆齡的雙腿,與趙二等人擡着他往外拖。“我不是土匪,更不是日本人的探子。冤枉,你們冤枉我!”張鬆齡被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喊冤。喊了幾句,卻發覺根本沒有聽,把心一橫,高聲呼起了才學會沒多久的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人是殺不絕的!漢奸走狗永遠沒有好下場!”
“把他的嘴給老子用馬糞堵上!”魏佔奎越聽心裡頭越發虛,鐵青着臉,不耐煩地喝令。幾名光着膀子的壯漢正要執行,站在香案左側最近處的一名駝背老者,卻突然拱了拱手,低聲說道:“大當家,慎重啊。這孩子,看樣子真是一名學生,不像日本人的探子,更不像是下山踩盤子的土匪!”
“是啊!”最右側,斜坐着的一名穿着白布小褂的的年青人,也低聲附和,“那些前往北平投軍的學生,都被宋哲元當寶貝疙瘩養着。據說過上幾年,就都要外放當軍官。一旦今天的事情傳到他們耳朵裡頭,到時候有人帶着隊伍來給同學報仇…….”
“師爺,老二,你們不知道啊!”沒有張鬆齡這個外人在面前,魏佔奎再不用尋找什麼殺人的藉口,“秦德綱那廝,跟宋哲元的心腹秦德純,是如假包換的堂兄弟。他派人傳下話來說,說有土匪的探子偷了學生的衣服,正在四下替日本人刺探情報,我能反駁說不是麼?即便此人看上去不像土匪的探子,也得把他當做探子給做了!”(注1)
“堂兄弟畢竟不是親兄弟!當家!”駝背老者搖搖頭,再度出言勸阻,“況且秦德綱那邊,既沒給您手令,也沒給您任何字據,只是找人捎了一句話過來。日後若是他翻臉不認賬,您這裡可是口說無憑啊!”
“是啊,大當家。做人不能做得太絕!秦德綱那人不可信,我們得自己給自己留條後路。況且據老人們說,殺讀書種子,是要遭天譴的!”被叫做老二年青人,繼續設身處地地擺明厲害。
也不知到底哪句話起了作用,魏佔奎皺着眉頭,猶豫不絕。師爺和二當家見狀,連忙趁熱打鐵,“只要把這娃藏起來,不讓姓秦的知曉。日後,再偷偷放掉,咱們就算積了大德!”
“他長得細皮嫩肉,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出來的少爺。給他家中捎一封信去,過後還愁他家不記您的好麼?!就算不記您的好,隨便派人送點兒禮物過來,就夠咱們開上好幾天洋葷!”
“嗯!”聽聞還能有禮物可收,魏佔終於心動。手抹鬍鬚,低聲沉吟,“封鎖消息的事情好辦。咱們這邊跟葫蘆嶼那邊平素就沒多少來往,今天辦事的兄弟也都是我一手帶出的,我讓他們閉嘴,他們肯定連屁都不敢往往外頭放一個!可是,老子剛纔把話說得那麼滿…….”
“當家,您放心,這事兒,讓我跟肖二當家去辦。保證,把臉給您賺足了!”唯恐魏佔奎反悔,師爺趕緊大包大攬。
“對,魏師爺這麼大歲數,對付個小毛孩子,還是手到擒來!”肖二當家也繼續敲磚釘角。
見兩名最有人脈勢力的手下,都堅持不願濫殺無辜。魏佔奎也只好妥協,點點頭,笑着道,“你肖老二做事,我當然信得過。好吧,好人就交給你們翁婿來做,我繼續坐在那兒唱白臉!”
“大當家您就等着看好吧!”肖二當家拱手領命,然後轉過頭,衝着大廳外高喊,“大當家有令,將探子再押回來!”
“將探子再押回來,押回來!”衆弟兄們扯開嗓子,喊話聲在羣山間來回激盪。
趙二等人聞聽,趕緊又從木樁上解下閉目等死的張鬆齡,擡着他回了大廳。剛一入內,肖二當家就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張鬆齡的肩膀,大聲宣佈,“好小子,有幾分膽色!我們大當家怕你是土匪的探子,剛纔就故意嚇了你一嚇,沒想到,你小子還真有種!”
“哈哈哈,哈哈哈……”明知道肖二當家說得未必是實話,趙二子等人還是齊聲大笑。
張鬆齡被笑得如同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暈乎乎地四下看了看,輕輕咧嘴,“原來大當家剛纔是在試探我來着,差點兒把我的魂兒都給嚇丟了。怎麼樣,我算過關了麼?”
“算過了,也算沒過!”魏師爺佝僂着老腰走上前,皮笑肉不笑,“你年齡雖然小,膽色卻着實不錯。但日本人的探子,也不會個個都是孬種。接下來,你得向弟兄們證明,你不是日本人才行!”
張鬆齡的行李都丟在和平飯店裡,此刻怎可能有東西證明身份?!見老者不像故意想找藉口殺掉自己的樣子,想了想,非常客氣地問道:“怎麼才能證明我不是日本人?麻煩您老給我指條明路行不?我的確是被打散的…….”
“很簡單,很簡單!”沒等張鬆齡把話說完,駝背師爺就急匆匆地打斷,“你既然自己說自己是學生,肯定會寫中國字。寫幾個毛筆字來給我看。寫得好,就算過關。否則,我也無法不懷疑你!來人,給他鬆綁!”
“是!”趙二等人再度上前,七手八腳鬆開張鬆齡的綁縛。有人小跑着,去後院找來筆墨紙張,在香案上擺好。“那,晚輩就獻醜了!”張鬆齡揉了揉被捆得發紫的手腕,緩緩走向香案,一邊走,一邊斟酌自己該寫什麼,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想到自己當初加入血花社的初衷,想到陸青的才華,想到田青宇的仗義,想到老大哥周珏在最後關頭的勇敢,想到一個個在槍聲中倒下的同學,和同學們永遠無法合攏的眼睛。心頭猛地一熱,扶住桌案來,筆走龍蛇,“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爲河嶽,上則爲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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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爲嚴將軍頭,爲嵇侍中血。爲張睢陽齒,爲顏常山舌。
或爲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爲出師表,鬼神泣壯烈。
或爲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爲擊賊笏,逆豎頭破裂。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
注1: 秦德純,二十九軍副軍長,北平市長。七七事變前,奉命與日本人周旋,態度十分曖昧。此人經歷頗爲複雜,做人兼具光明與陰暗兩面。曾經堅持與日本人鬥爭,又試圖以妥協方式,換取和平(一說爲奉了中央密令拖延開戰時間)。曾經支持文人辦報紙監督政府,同時又大力鎮壓學生運動。七七事變後,不肯向日軍投降,任爲國民政府第一集團軍總參議,後任國防次長。與其他國民黨高級將領一樣,擅長寫回憶錄。一九六三年病故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