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先拿出生字本來,把昨天教的漢字複習一遍。我五分鐘之後就回來!”張鬆齡眼神好,發現了紅鬍子站在窗口,趕緊安排新兵們暫且自學,邁步迎出了門外。“王隊,你找我有事?!”
“噢,有一點小事!”紅鬍子迅速抹了一把臉,再度擡起頭來時,就又變成了平素那個笑口常開的小老頭兒,“我沒打擾你上課吧?!”
“沒!這節文化課剛剛開始,頭五分鐘是例行唱歌,活躍氣氛。然後纔會進入正式課程!”張鬆齡搖搖頭,笑着解釋。
“那就好,那就好!”紅鬍子臉上堆滿了笑,嗓音卻暴露了他情緒上剛剛經歷了一場大幅度的波動,“我是怕,我是怕打擾你教學生,所以纔沒敢喊你出來!,唉,咱們還是走遠點兒說吧!就幾句話,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
不想讓新兵們看到自己失態,他微笑着,向張鬆齡發出邀請。張鬆齡理解老人的想法,點頭答應着,邁步跟上。二人肩並肩慢慢走出了五、十米,待彼此的呼吸聲都變得均勻了,纔在一棵開滿了花的沙棗樹下緩緩停住了腳步。
初夏的沙棗樹開滿了黃豆大小的白花,味道又香又甜,濃得令人迷醉。紅鬍子先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然後帶着幾分讚賞的意味問道:“教了幾首歌了?好像效果還不錯嘛!”
“一共教會了三首,大夥學習的積極性很高,對爲什麼而戰的問題,也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張鬆齡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約略帶有幾分慚愧。半個月前紅鬍子提議教新兵們唱歌的時候,他可沒想到會這麼快就能看到成效。還以爲每天累得連爬上牀力氣都剩不下的新兵們,對唱歌提不起什麼興趣。誰料半個多月下來,唱歌反而成了新兵們最喜歡的功課,絲毫不亞於端着步槍用復裝子彈進行實彈射擊。
“不錯,不錯!我看到大夥精氣神兒都明顯跟剛入伍那時不一樣了!照這樣下去,估計不用了兩個月,他們就能正式走上戰場了!這都是你的功勞,可比當初我一個人鼓搗強太多了!!”紅鬍子滿意地點點頭,笑着表揚!
“是王隊指導有方,趙隊長、鄭隊長和吳組長,也沒少給我幫了忙!”張鬆齡不敢貪功,擺着手迴應。
“該是誰的成績,就是誰的!他們幹了多少活,我心裡頭還能沒個準數兒!”紅鬍子橫了他一眼,笑着數落,“你這孩子啊,也不從哪學來的這麼多毛病。生怕自己做了那根出了頭的椽子!在游擊隊這一畝三分地上,還能有人找茬打擊你?!甭說我不會答應,弟兄們的眼睛裡也揉不進那粒兒沙子!”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趙中隊長他們真的幫了不少忙。至少,騎術都一直是他在手把手的教!”張鬆齡被誇得臉色愈發紅潤,擺了擺手,訕訕地解釋。
“行了,你就不用謙虛了。反正即便給你表彰,也只能是口頭的。我這裡拿不出什麼獎金來!”紅鬍子又笑着補充了一句,然後迅速把話頭轉到游擊區的建設上,“開作坊事情,進行到哪一步了?我這幾天沒顧上下山去看,你跟我彙報一下進度!”
即便他不專程過來問,張鬆齡也會主動上門找他彙報。想了想,非常利落地迴應,“第一座氈子作坊已經投產了,就在山下的小劉莊上。我把整個建設過程都記錄了下來,跟工具圖紙一併交給了鄭小寶他們幾個,讓他們在臨近的其他三個村子也照貓畫虎,各開一個制氈子作坊出來。他們正拿着圖紙跟村委會的人商量呢,只待談妥了條件,就立刻組織人手動工!”
“那豈不是一下子就有了四個制氈作坊,會不會多了些,能賣得掉麼?!”紅鬍子知道張鬆齡是個實幹家,卻沒想到他的動作快到了這種地步。愣了愣,迷惑地追問。
“不多,不多!”張鬆齡笑着搖頭,“沒機器幫忙,制氈子就成了純體力活,四個作坊同時開工生產,每月也就是三百來張氈子的產量。那東西,蒙古人翻新氈包就能用得上。只要價格合適,絕對不愁沒銷路。”
“蒙古人自己不擀氈子麼?還是買來的比他們自己動手做還便宜?!”紅鬍子知道自己對工商生產屬於外行,想了想,很是認真地向張鬆齡請教。
“蒙古人自己也擀氈子,但只有白色和棕色兩種產品,並且大小也非常隨意。不像咱們在作坊裡生產的,可以根據事先的設計,分階段把棕色的羊毛摻進去,弄出非常好看的花紋來。並且咱們作坊用的是統一的量具和模具,造出來的氈子每塊都一樣大小。遠比牧民們自己擀出來的整齊!”
唯恐紅鬍子聽不明白,頓了頓,張鬆齡繼續補充,“這樣,他們下次翻修氈包時,根本不用怎麼費心思裁剪。直接把已經爛掉的那塊扒下來,就能替換一塊新的上去。所以即便咱們的貨買得比他們自己造的貴一些,他們也會跟咱們買。況且馬上就入夏了,羊毛價錢眼瞅着一路往下跌,除了咱們的作坊,誰也沒實力花錢把牧民們手中的羊毛全包下來!”
根據季節變化,以一年中最低的價格,大批吃進原材料。再以相對平穩的價格,均勻賣出成品。道理很簡單,但除了游擊隊之外,方圓幾百裡誰也想不到這個點子,更沒實力和組織能力來成批地開辦制氈作坊。紅鬍子雖然不懂做生意,可經張鬆齡稍加點撥,便明白了其中道理。笑着點了點頭,非常高興地說道:“那就好,那就好,能夠把貨賣掉,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幹。上頭如果問起來,自然有我來應付他們!”
“怎麼,上級部門有不同意見了?”張鬆齡非常敏感,立刻皺着眉頭追問。
“肯定有。畢竟你做得這些嘗試,都是咱們察北軍分區以前從來沒做過的。不光察北軍分區,就是察南、河北那邊的幾個軍分區都算上,咱們也是蠍子粑粑,獨一份!”紅鬍子不想隱瞞,有什麼就說什麼,“但是咱們既要發展,又不能像軍閥那樣盤剝百姓,不自己想辦法賺錢,難道還等着中央政府發軍餉麼?!甭說中央政府發不下軍餉來,即便有,能有幾毛錢落到咱們頭上?!”
“這倒是!”張鬆齡被紅鬍子的說法逗得低聲而笑,心裡頭,卻依舊覺得不太舒服。軍分區那邊這麼快就有了不同聲音,肯定是游擊隊裡頭有人主動向上級部門反映了情況。否則,以雙方之間的距離,游擊隊內部發生的事情傳播到軍分區,至少得兩三個月甚至更長時間。到那會兒,自己的氈子生意已經做到口裡去了,根本不可能再輕易停下來。
“有反對聲音不怕,咱們可以用事實來說服他們!怕的是沒反對聲音,卻悄悄地下絆子!”猜到張鬆齡心裡頭會有疙瘩,紅鬍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開導,“我們八路軍的幹部,也都是吃米長大的。不可能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樣,那樣,每個人就成了拴着線的皮影了,根本不可能是活物!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幹,我負責跟上頭打嘴皮子官司。只要咱們站住理兒,即便上頭有不同意見,我也有把握讓他們無法干擾到作坊的正常生產!”
“嗯!”張鬆齡點點頭,輕輕出了一口長氣。不知道怎麼的,心裡頭就想起了當年老二十六路特務團在覈桃園跟小鬼子死拼,以黃副司令爲首的一羣人在背後給特務團下刀子的事情。那場經歷,讓他徹底認清了人性之卑劣。從此以後,再也不敢輕易相信別人。
紅鬍子心裡頭倒沒那麼多彎彎繞,介紹完了上頭對作坊的關注,又繼續問道:“村子裡的百姓們反應怎麼樣,願意進作坊打工麼?你打算怎麼給他們結算?!”
“還行!”說起實業方面的事情,張鬆齡心情迅速又好了起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咱們出資金和技術,村子裡出場地。產品由咱們統一收購。賺到錢後再扣除墊付的成本,利潤三成歸村委會支配,七成上繳到游擊隊。村子裡的工人按天算錢,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幹五個小時,中午兩個小時回家吃飯休息。大工幹一天給發三角錢,小工給一角五。若是加班的話,工錢再按小時折算。一個月最多工作二十四天,休息六天。工錢先由咱們游擊隊墊付。”
“那一個月辛苦下來,最多才能賺到七、八塊錢啊。”紅鬍子在心裡迅速計算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說道,“會不會少了一點兒?擀氈子可是個體力活!”
“比起口裡那邊的工廠來,肯定是少了。”張鬆齡笑了笑,輕輕搖頭,“但比起種地,還是強出了許多。您甭看這邊家家都有自己開出來的荒地,可忙活一整年下來,每個壯勞力扣除了口糧,也就能賺七、八塊大洋的樣子。給咱們工廠幹,一個月差不多就能頂一年,所以咱們不愁招不到工人。我現在招工,是優先照顧家裡頭有人蔘加了咱們游擊隊的,剩下的名額,才交給村委會去分!”
“這.......”紅鬍子還是覺得張鬆齡定的工錢有些黑心,但游擊隊自己的情況在那擺着呢,也不可能賠了本錢去賺吆喝。想到此節,把又是把心一橫,大包大攬地說道:“就按你的方法辦,等將來賺到了錢,再想辦法補償工人們一些就是。”
“等骨膠作坊和熟皮子作坊開起來就好了,這兩樣利潤更大,也更容易向口裡來的商人出貨。眼下我的想法是,先通過擀氈子,讓村民們接受作坊的存在。然後,再利用氈子作坊培訓出合格的工人,然後再建立新的作坊。由容易到難,循序漸進。等到將來,甚至連子彈復裝,都可以交給村子裡的專門作坊來幹。咱們提供技術和廢舊子彈殼,然後收購成品就行。可以節約下戰士們很多時間!”張鬆齡想得很長遠,耐心地向紅鬍子介紹。
前面的一些安排,紅鬍子早有印象,聽得連連點頭。聽到了最後一句,卻被張鬆齡的大膽嚇了一跳老高,“怎麼,連子彈復裝,你也準備交給村民來做。他們,他們幹得了麼?”
“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張鬆齡得意地點頭,“無非是把子彈殼融化成銅水,再倒進事先做好的模具裡鑄造子彈頭,然後用砂石將子彈頭打磨光滑,復裝回去而已。如果分成幾道工序,交給村民們來做,每個小組專門負責一道工序的話,速度會比現在快得多。成品率也能更有保證!當然,近期還是要由咱們自己營地內的作坊來做。第一子彈的原材料供應不上,第二,現在交給村子裡,也會引起很多沒必要的麻煩!”
聽他說不是立刻來做,紅鬍子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內,長出了一口氣,低聲強調:“嗯,就跟你上次說的磚窯和石灰窯,要等條件成熟時再考慮!對了,村民夜校那邊,你是不是也抓緊時間安排一下?如果需要我這邊配合的話,儘早跟我提!千萬別抻着!”
“最近我時間上有點安排不開!”張鬆齡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爲難之色,猶豫着迴應。“但是,吳組長好像跟我說過,他不介意給我提供一些幫助。要不,您問問他,願不願意把這件事情獨自承擔下來?!”
“你是說小吳?!”紅鬍子皺着眉頭,困惑地看向張鬆齡。從後者的臉上,他看不出任何虛僞的神色。輕輕點了幾下頭,繼續說道:“那好吧,我就去問問他。也對,我的確該給他壓點兒擔子了!否則事事都依靠你,把你累垮了也是個麻煩!”
張鬆齡的本意就是把電訊組拉進來,分走一部分自己的功勞。免得組長小吳整天鬥雞一樣盯着自己,令雙方心裡頭都不痛快。此刻見紅鬍子答應了自己的建議,便笑着說道:“吳組長學歷比我高,又專門學過如何發動羣衆。他當這個夜校的負責人,肯定比我更合適。您就放心好了,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夜校的成績,就能把新兵營遠遠甩在後頭!”
“你小子,就會找藉口偷懶!”紅鬍子伸手在張鬆齡的腦袋上揉一把,有些無奈地數落。是哪個向上級部門反應了游擊隊正在開作坊的創舉?不用猜,他心裡頭就如同明鏡一般。而以張鬆齡的聰明與老成,肯定也會想到上級部門能這麼快掌握游擊隊的動向之原因所在。接下來做出一些防備性舉措,也就無法避免了。
但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張鬆齡並沒有想去找小吳的麻煩,而是主動把一件相對簡單並且能快速幹出成績的事情,轉讓給了後者。這就顯示出了兩個年青人之間境界的差距,也無形中證明,他紅鬍子看人的眼光一點兒都沒錯。自己的事業日後絕對可以交給此小胖子,哪怕他的思想覺悟提高得稍慢一些,也大可放心。至少,不用怕他把隊伍往陰溝裡頭帶!
又看了張鬆齡那年青得不像話的面孔一眼,紅鬍子笑着將他推開,“行了,我這裡沒別的事情了!你趕緊回去給新兵蛋子上課去吧,估計他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那我就回去了!有事情您儘管直接來找我!”張鬆齡又客氣了一句,轉身走向專門開闢出來供新兵學習的教室,腳步在不知不覺就間,就變得有些輕鬆。
“這小胖子!心眼兒真多!”望着他快速遠去的背影,紅鬍子笑着自言自語,“好在沒什麼壞心眼,要不然,還真沒人能治得住他!”
笑罷,一邊揉着自己站得發酸的老腰,一邊慢慢往指揮部走。才走出了三、五十米,在一座房子之後,突然閃出了電信組長小吳那張文質彬彬的面孔,“王隊,能耽誤您幾分鐘時間麼?我想找您說點兒事情!”
“能,有什麼不能的!”紅鬍子看了看自家手腕上已經老掉牙的表,微笑着點頭,“怎麼了,電臺的電池又不夠了?!那你可儘量省着些,這東西在附近根本沒地方賣!游擊隊目前的存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