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鬍子?他出來送人?他老人家跟咱們營長一起出發的啊!”勤務兵小王不明白吳天賜的意思,瞪圓了一雙茫然的大眼睛,低聲迴應。
車廂中的炭爐有點小,裡邊的木炭發着幽幽藍光,努力向外輸送着熱量,卻抵擋不住從車廂縫隙處鑽進來的寒風。整個車廂內的溫度越來越低,越來越低,連剛剛烤熱的土豆也被迅速吹冷了下來,再也冒不出任何蒸汽。
“紅鬍子,他跟周營長在一起?!你看清楚了?!他怎麼會跟周營長在一起!”吳天賜卻顧不上再吃烤土豆,雙手按在身前,呼吸急促得像二十幾個風箱在同時拉,裝在肚子裡的花花腸子,也開始“稀里嘩啦”地狂狂轉個不停。
“當然,出發前,他老人家還專程到馬車裡看望過您呢!不過那時您睡得正香,根本沒有感覺!”勤務兵小王瞅了瘋瘋癲癲的吳天賜一眼,臉上的表情愈發迷惑,“他原本想讓咱們營長跟他一道留在在綠洲裡龍爺的等消息,可咱們營長非要去替龍爺掠陣。然後兩人不知道怎麼着,乾脆就一起走了!”
“那,那他,他身邊帶了多少人?我是說,他身邊帶了多少警衛!”吳天賜驚喜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手在火盆的支架上慢慢撐直,全身的肌肉緊繃,就像一頭隨時會跳起來擇人而噬的瘋狗。
“也就是五六個人吧!或者七八個,我沒仔細瞅!反正在咱們獨立營裡,他還用帶幾個警衛不都一個樣?!咱們營長是個有頭臉的人,怎麼也不能讓壞蛋算計了他老人家去!”小王被吳天賜臉上的猙獰表情嚇得心裡直哆嗦,將身體向後挪了挪,儘量與瘋子拉開距離。
“那營地裡呢?我是說游擊隊現在的營地,還有人留守麼?咱們這幾輛馬車上呢,到底有多少人?能湊夠一個排麼?”吳天賜壓根兒不體諒別人的感受,脊背拱起,手指關節處隱隱發白。天賜良機,這簡直是天賜良機!游擊隊的主力去跟黃鬍子拼命了,紅鬍子本人也遠離了他們的臨時營地。如果現在有一支隊伍突然掉頭殺向昨晚大夥被當做貴客招待的那片綠洲,很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游擊隊的臨時老巢連根拔起。而失去存放在綠洲中的糧草彈藥,游擊隊就徹底成了無本之木,無根之萍。在這冷得能讓狗熊呲牙的天氣裡,如果他們還是頑固地不肯接受獨立營的整編,等待他們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俗話說相由心生,他心裡對游擊隊起了歹念,臉上自然會有所表現。況且他雖然號稱是黃埔軍校畢業的高材生,實際上卻是速成班都沒讀完就託關係進了軍隊謀出身的早產兒,加上進入軍隊後又一直從事的是文職,從沒在槍林彈雨中打過滾兒,因此根本做不到得失不驚於心,喜怒不形於色。
惡意已經表露到了如此明顯的地步,勤務兵小王即便再沒心機,也清晰地感覺到了裡邊殺氣。被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手扶着車廂板拼命把身體往角落裡縮。一邊躲避着吳天賜刀子一樣的目光,一邊帶着哭腔迴應,“我不知道,您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外邊弟兄們也不會聽您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聽我的!”吳天賜“蹭!”地一下跳了起來,試圖去抓小王的脖領子。頭卻不小心撞到了車廂頂部的橫樑上,又是“咚”地一聲,被撞得眼前金星亂冒。
“哎呀!”他捂着腦袋以更快速度蹲了下去,鼻涕眼淚同時往外淌。“你個小兔崽子,讓你做點兒事情你就躲,還企圖謀害上司。看等一會兒隊伍停下來,我讓人怎麼揭你的皮!”
“我,我是負責伺候你吃飯睡覺的,不是負責幫你幹壞事的!”俗話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勤務兵小王被他欺負得退無可退,眼睛一下子就紅了起來,“你昨天晚上剛吃完人家紅鬍子的烤羊腿兒,今天就想去掏人家老營。弟兄們但凡還有一點兒良心,也不會跟你去!”
“我呸!”吳天賜被小王的幼稚言語給氣樂了,捂着腦袋蹲在車廂中大吐口水,“良心,你們從前不是馬賊麼,怎麼當馬賊的也講起良心來了?”
“我們以前是馬賊不假,但是那是被生活逼得沒辦法。現在是政府軍,不能連馬賊都不如!”勤務兵小王急得都哭了起來,一邊用手抹淚,一邊大聲反駁。
被指派給吳天賜當勤務兵,本來已經讓他覺得很憋屈了。更憋屈的是,這個看上去文縐縐的長官做事根本不靠譜。自打來到獨立營之後,整天就忽悠着大夥和紅鬍子劃清界限,根本沒心思去打日本鬼子。現在好了,此人居然還想趁着人家游擊隊主力跟黃鬍子拼命的時候,帶着人馬去抄人家的後路。這是人乾的事情麼?獨立營真的要是這麼做了,以後還怎麼在草原上立足?!不但周大當家會被父老鄉親從背後戳脊梁骨,就是他們這些當小兵的,今後出門的時候也再擡不起頭來!
“吆喝,你的嘴巴還挺會說的!”吳天賜詫異地看了小王一眼,捂着被撞青的腦袋慢慢往車門附近挪動,“以前怎麼沒見你這麼機靈過?是故意跟我裝傻呢吧?!紅鬍子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處處替他說話?!”
“不是我變機靈了,是你自己變蠢了!”已經把吳天賜得罪到了如此地步,勤務兵小王索性也豁出去了,抹了把鼻涕眼淚,繼續大聲駁斥,“是你被豬油蒙了心,儘想幹些缺德事情,所以眼睛窩子才越來越淺。你以爲就你自己能看出這時候紅鬍子的營地空虛了麼?咱們大當家就看不到?九爺和十一爺他們就看不到?!都在江湖上混這麼多年了,哪個比你姓吳的傻多少啊?!人家之所以不肯趁這個機會向紅鬍子下黑手,就是明白這種沒良心的事情做不得。做了,以後獨立營的名聲就臭大街了,從此好人再也不敢來了。留下的全是有奶就是孃的孬種王八蛋!”
“你說什麼?”吳天賜的手本來已經握住了銅製的車門把手,聽到小王的最後幾句話,卻猶豫着停了下來,“你再說一遍,誰是好人,誰是孬種王八蛋?”
“打鬼子的是好人,幫着小鬼子打好人的,肯定是孬種王八蛋。你可以不讓我說,你可以槍斃我。但你槍斃不了這天下所有人!”小王擡起頭,咬牙切齒地瞪着他,身體因爲害怕而哆嗦個不停。右手則因爲習慣而不自覺地往腰間槍柄上摸。
“你要幹什麼?!”吳天賜嚇了一大跳,趕緊把身體往車廂板上貼,右手迅速去腰間掏槍。手指落處,卻是空蕩蕩什麼都沒掏到。在他昨夜醉的不省人事時,手槍和腰帶早就小王幫忙給收拾起來,掛在車廂另外一側的釘子上了。距離他現在的位置足足有四、五尺多遠,不移動身體根本不可能夠得到。
而移動身體去夠,則等於給了勤務兵小王朝自己背後瞄準的機會。剎那間,吳天賜額頭上冷汗滾滾,連游擊隊的主意也顧不上打了,“你想幹什麼?你要以下犯上麼?按照軍法,按照綠林規矩,被抓到後會千刀萬剮,連家人都會受你的拖累。”
“我沒有,嗚嗚!”小王趕緊將右手從槍柄處挪開,一邊哭,一邊大聲自辯,“我沒有想拿槍打你,是你自己瞎想的!我被安排給你當勤務兵,當然要聽你的話。可你老逼着我做壞事情,嗚嗚,大當家知道後,肯定,嗚嗚,肯定不會放過咱們。即便大當家不敢殺你,入雲龍,入雲龍和張胖子,也不會放過咱們兩個!”
“冷靜,你冷靜,千萬冷靜!”吳天賜將手放在身體前,慢慢下壓,唯恐一不小心刺激自己的勤務兵,還得對方再把手掌壓到槍柄上,“你聽我說,我做的不是壞事!游擊隊,游擊隊以前是叛匪你知道麼?他們趁着抗日的機會,偷偷發展壯大,早晚會有一天,將成爲國民政府的致命威脅!”
“我不聽,不聽!”小王揮舞着胳膊,一邊哭,一邊反駁,“游擊隊都是好人,我們大當家也是好人。好人不打好人!只有壞蛋,才老攛掇着好人去打好人!”
“他們是好人不假,但好人和好人有時候卻也會打仗!”吳天賜想了想,儘量把語氣放得更加舒緩。對方手離開了槍柄,但他自己手中卻還是沒有武器。所以,必須先取得自保能力,然後纔有機會進一步考慮其他,“三國演義,你看過沒有?劉備是好人吧?孫權也不是壞人吧。可劉備和孫權,最後還是打了起來!”
“那是因爲呂蒙偷襲了關羽在先!”小王畢竟還沒成年,注意力很快就被吳天賜調進了故事當中。
“可劉備也沒還孫權的荊州啊。那可是他說好了從孫權手裡借的,取了西川就歸還給人家!”吳天賜繼續把小吳的注意力往三國故事裡頭引,同時慢慢挪動身體,去抹車廂另外一側掛着的皮帶和手槍。
“那,那諸葛亮也借,借了東風給孫權!”年青幼稚的小王果然上當,皺着眉頭努力回憶評書中關於三國演義的內容,喃喃地替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劉備辯解。
三國演義的故事,在民間深入人心。非但說書先生會以此謀生,村子裡的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會通過演義中的故事,像後生晚輩們灌輸做人的道理。所以小王對其中的每個段子幾乎都耳熟能詳,甚至能發揮一下,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這裡光顧着跟吳天賜討論古人,卻沒想到對方心思全放在車廂另外一側的手槍上。後者先是一寸一寸偷偷挪動,後來發現小王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吸引開,便開始慢慢加快挪動速度,慢慢接近掛手槍的車廂壁。
“可魯肅也幫諸葛亮修了祭壇!”吳天賜小腿蓄力,身體和手掌慢慢擡高。近了,近了,只要把槍摸在手,就不怕對付不了一個毛孩子了。然後以這個毛孩子的腦袋嚇唬外邊那些小兵,逼着他們服從自己的命令。眼看着他的陰謀就要得逞,卻不料小王突然一拍車廂,大聲喊道,“所以才讓曹操佔了便宜,最後蜀國和吳國都被人家給滅了,誰也沒撈到好處!還有,還有那個呂蒙,也被關羽的鬼魂給追死了!”
“呸,呸,你這個小烏鴉!就不想讓我落個好!”吳天賜嚇了一哆嗦,差點沒又撞到車廂頂樑。迅速將槍抓在掌心,大拇指挑動保險,把子彈推入槍膛。他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瞄向勤務兵小王,準備給對方致命一擊。
勤務兵小王渾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鬼門關前,兀自激動得大聲嚷嚷,“我不是不想讓你好,我是真心爲了你。那趙天龍和張胖子兩個,都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如果得罪了他們,即便您上頭有人護着,也難逃被他們倆打冷槍!”
“那我豈不是成了呂蒙第二?!”最後一句話才真正說到了要害處,吳天賜原本狂熱的大腦瞬間開始發涼。扭頭又看了勤務兵小王那單純的面孔,他略作猶豫,慢慢又把保險用右手大拇指推回了原處,“他們兩個爲什麼要殺我?如果游擊隊合併入獨立營中,對他們兩個只有好處,沒任何壞處!”
“張胖子原來就是政府軍的人,龍爺也只服紅鬍子一個。您即便吞併了游擊隊,他們兩個也不可能留下!”小王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從鬼門前前打了個圈兒,聽吳天賜說話的語氣開始變軟,便非常認真地幫他分析形勢。“如果留不下他們倆,您吞併了游擊隊,只相當於得到了一批老兵。而同時跟他們倆成了仇家,隨時都可能被他們幹掉!”
“如果我逼着他們留下呢?!或者......”吳天賜把手槍插回槍套裡,和皮帶一同繫到腰間。
“我們大當家不會同意您!”勤務兵小王想了想,最後決定實話實說,“大當家跟龍哥是過命的交情,以前龍哥一個人的時候,他都從沒逼過龍哥入夥。至於張胖子,人家從前是中校軍銜,比你還高。真的留下了,要麼當營長,要麼改天就打報告調走。”
“這......?”當頭腦漸漸冷下來之後,吳天賜才終於發現自己先前的計劃存在多大的漏洞。第三次上上下下打量勤務兵小王,再也不敢過分小瞧了年青人。
慢慢將身體在火盆旁重新坐穩,換了更緩和的語氣,他用諮詢的口吻像小王提問,“照你這麼說,他的那個中校軍銜是還真的l?那他怎麼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跑到草原上來?居然還跑去給游擊隊打下手?”
見吳天賜好像暫時把壞心思收起來了,小王心中暗喜,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對方的問題,“張胖子爲什麼來草原上,我也不知道。但他的中校軍銜肯定是真的。以前咱們這邊還有個軍統局的彭站長,也一直抱怨張胖子不知道好歹,放着堂堂正規軍的中校不幹,跑到游擊隊去當什麼中隊長。”
“噢!”吳天賜輕聲沉吟。軍統局的彭學文站長他是聽說過,雖然既跟他不是同一個部門,又不是他的頂頭上司,可級別卻比他高了不止一點半點。另外,後者的靠山也非常硬,遠非他背後那個靠錢砸出來的關係能比。
“不過我聽人說......”小王擡起眼皮,悄悄地觀察了一下吳天賜的臉色,繼續給對方敲警鐘,“我聽人說,黑石寨的前任縣長朱二,就是在口裡那邊什麼地方得罪了張胖子,所以才花錢疏通關係,躲到了咱們偏僻地方。誰料到張胖子卻前後腳追了過來,隔着兩百多米遠,“呯”地一槍打爆了他的腦袋瓜子!”
“嗯!”吳天賜猛地打了個冷戰,脖子不知不覺地往領口中縮了好一大截。兩百米遠一槍爆頭,這也算得上是狙擊手水準了吧。即便扣掉小王話裡的水分,那一百二三十米也是有的。隔着一百二三十米遠,誰能防得住別人的冷槍?!即便是蔣總統出行,也不能把街道兩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