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獎志在必得的,今天可不止白音一個,坐在附近的幾名蒙古貴胄見閻福泉一上來就跟白音嘀咕個沒完,心中不覺火起,互相看了看,小聲議論道:“那姓閻的傢伙是怎麼回事,好像專門爲白音小子站擂來了一般,除了他一個,其餘誰都不搭理。”
“還不是白音小子又傍上了日本人,以他那個精明勁兒,難道還嫩看不見日本人已經伸到鼻子底下的大粗腿麼,。”
“那倒是,他就靠這一招起的家。”
說着說着,幾個人就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偷偷向場下看了一眼,繼續低聲商量,“白音小子仗着有日本人撐腰,不把咱們哥兒幾個放在眼裡,咱們哥兒幾個自己可不能認聳,該互相拉一把就互相拉一把,那朵金蓮花最後無論落在誰手裡,肯定都比落在白音小子手裡強
。”
“那是,他白音名下的草場本來就靠着河,家裡頭還守着一座金山,如果再把月牙湖這一片也吞了下去,用不了十年,咱們哥幾個就都得替他放羊了。”
“想得美,他也不怕撐死,待會兒賽馬,我的騎手衝在前面替大夥開道,不爲後半段留任何體力了,剩下的事情,就看你們。”烏良哈貝勒皺着眉頭,鄭重承諾。
蒙古人賽馬,路程設置都比較長,騎手必須均勻分配戰馬的體能,以免開始時衝得太急,導致後繼乏力的現象,烏良哈貝勒這個提議,等同於主動放棄了爭奪第一名的機會,令其他幾個少年貴胄大爲感動,紛紛湊過半個腦袋,低聲表態,“我也不爭什麼第一了,我讓我的騎手死盯住白音那些爪牙,絕不給他們提速的機會。”
“對,咱們合夥卡位,氣死他。”
“那可不容易,白音的馬都是花重金從西洋人手裡買的良種,騎手也是特別請名師指點過的。”
“大不了直接把他們撞下馬來。”呼啦哈赤王子咬牙切齒。
正商量得熱鬧間,忽然聽身後傳來一通迎賓號角聲,“嗚,,嗚,,嗚嗚,。”,緊跟着,有名身穿節日盛裝的中年男子跑向斯琴,彎下腰彙報:“郡主,扎噶爾王爺的特使代表王爺前來道賀。”(注1)
“扎嘎爾王爺的特使,。”在場當中,不少人驚呼出聲,看向斯琴的目光充滿了羨慕。
那扎嘎爾王爺乃是草原上老一輩中的人傑,曾經歷任昭烏達盟長,民國政府參議,“滿洲國”興安省省長,如今“貴”爲“滿洲國”興安局總裁,位高權重,能在百忙之中派遣特使前來祝賀一名後生晚輩的壽誕,着實給足了斯琴郡主面子,(注2)
誰料斯琴卻非常不領情,擡頭看了一眼中年男子,懶懶地吩咐,“烏恩大叔,我剛纔走路把腳脖子扭了,現在疼得厲害,真的沒法出去迎接他,乾脆你替我跟特使大人解釋一下吧,別讓他覺得咱們失了禮數。”
“啊,,嗷,那,那,好吧,那就我去,郡主您仔細些。”中年男子明顯愣了一下,猶豫再三才領命而去。
一衆少年才俊見狀,心中暗自佩服斯琴夠膽,連老不死的扎嘎爾王爺的顏面都敢掃,私底下愈發堅定了要聯手把白音擠掉,以免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片刻之後,烏恩領着一名滿臉陰雲的白鬍子老漢而來,安排其坐在了斯琴左側,與閻福泉爲鄰,斯琴右側最靠近她的座位卻依然空着,不知道專門留給哪位尊貴的客人。
衆少年才俊看得暗暗納罕,紛紛猜測最後一名貴客的身份,但猜來猜去卻始終不得要領,也始終沒有見到陸續被領進來的賓客當中,有誰被安排到了那個位置。
眼看着太陽已經爬到了頭頂,幾名烏旗葉特右旗的頭面人物知道不能再由着自家郡主的性子胡鬧了,一齊走上前,俯在斯琴身側低聲耳語:“時間差不多了,再不開始,恐怕就怠慢了所有客人。”
“那,那好吧!”斯琴郡主臉上的表情好生失望,卻不能不照顧幾位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宿老的面子,點點頭,低聲道,“那就正式開始吧,請貴賓們的隨便講幾句,然後進行賽馬。”
“是。”幾位宿老答應着,命人去來一個接了電線的鐵皮喇叭,恭恭敬敬地遞給了扎嘎爾王爺的特使,請他第一個祝賀詞
。
“特使先生”的虛榮心終於得到了滿足,拿出一張事先不知道改了多少遍的講稿,抑揚頓挫的讀了起來,整篇文章寫得極爲順暢,字裡行間充滿了長者對晚輩的期冀,只是會場上唯一的,也是整個烏旗葉特右旗唯一的小柴油發電機太老舊了,發出來的電流時強時弱,導致“特使先生”的大部分發言只有他自己和身邊的少數幾個人能聽見,其餘賓客都如墜雲霧。
好不容易等“特使先生”講完了廢話,幾位宿老把電喇叭捧給了保安隊長閻福泉,有前車之鑑在,閻福泉也不敢過多囉嗦,代表藤田老鬼子和他自己各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就草草結束了發言。
第三個拿到電喇叭的是白音小王爺,爲了博斯琴一笑,他倒是很用心的送上了一首七律,可惜在場衆人文學鑑賞能力有限,根本聽不明白七律中的那些典故,故而也想不起來喝彩,倒是斯琴,終於回過頭對他淡淡的笑了笑,讓他心情激動,許久都難以平靜。
緊跟着,幾個地位與白音不相上下的蒙古少年,也各自送上了幾句祝福,因爲自知文彩方面絕對比不上扎嘎爾王爺和白音兩個的花錢買通的槍手,所以大夥都說得非常簡短,即便如此,一整個圈子輪下來,也花去了足足一個鐘頭時間。
好不容易有資格當衆送上祝福的人,都把祝福送過了,馬術比賽終於開始,按照那達慕大會的傳統,與會各方豪傑都派了麾下最得力的騎手乘着最好的馬匹參賽,再加上烏旗葉特右旗自己的騎手,一共是三十人,於賽場上由外往內,錯落拉成一條斜線,待發令槍一響,立刻齊齊向前衝去。
按照事先的約定,烏良哈貝勒麾下的騎手一開始就盡了全力,帶動所有參賽者都無法控制馬速,不得不硬着頭皮緊緊跟上。
呼啦哈赤王子和另外兩名少年才俊麾下的騎手互相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分左右夾住了白音派出的騎手艾巖,令後者騎着一匹赤紅色駿馬左衝右突,卻始終無法從包圍中脫困而出。
眼看着已經被衝在最前方的騎手落下的兩三個馬身,艾巖忍無可忍,猛地用腿一夾馬肚子,其胯下的紅馬四蹄騰空,就像一條火龍般高高地躍起,直接自臨近三匹馬的脖子上跳了過去。
“呀,好啊,好一匹火龍駒。”賽道兩旁的衆百姓先是被嚇了一跳,旋即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喝彩聲。
呼啦哈赤王子等人卻急得連連扼腕,恨不得地上突然裂開一道縫隙,將已經殺出重圍的大紅馬給吞進去,見到幾名潛在的對手那幅沮喪模樣,小王爺白音哈哈大笑,“閻隊長,我的這匹火龍駒怎麼樣,,它可是我花了足足七年時間,用阿哈爾捷金馬和頓河馬交配出來的良種,無論父系還是母系,都是這世界上一等一的高貴血統。”
“阿哈爾捷金馬。”閻福泉對這個名字很陌生,本能地順嘴發問。
“就是汗血寶馬,漢武帝爲它不惜發起一場滅國之戰的那個。”唯恐幾個競爭者們聽不見,白音將聲音陡然提得老高,“你看它的背上汗珠,現在看不清楚,等第二圈兜回來再看。”
“乖乖,那得花多少錢啊。”過度震驚之下,閻福泉很俗氣地把寶馬和金錢扯到了一起。
其他幾名少年才俊氣得兩眼冒火,遙遙地盯着火龍駒,看它到底能夠有多囂張,,彷彿感覺到了來自貴賓席的毒辣目光,火龍駒繼續加速,三兩下就超過了臨近的對手,與衝在第一位的烏良哈旗的大黑馬追了個馬頭銜馬尾。
來自烏良哈旗的賽手根本不知道自己背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兀自俯着身體拼命壓榨坐騎體能,火龍駒背上的賽手卻不肯上他的當,悄悄地命令坐騎放緩了速度,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任由大黑馬傻傻地在頭前爲自己擋風
。
看到火龍駒背上的騎手如此機智,衆牧民們的喝彩愈發大聲,遙遙地傳了開去,震得月牙湖上都起了一層層波浪。
第一圈才只跑了一小半兒,比賽的勝負基本上已經毫無懸念,除了白音本人之外,衆少年才俊都垂頭喪氣地坐回了各自的位置,準備接受此輪比賽失敗的結果,就在此時,賽道起點附近的人羣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咆哮,緊跟着,有匹空着鞍子的黃驃馬凌空越過大夥的頭頂,穩穩地落進了場內,還沒等負責維護比賽秩序的牧民們動用套索清場,黃驃馬又是一聲驕傲地咆哮,張開四蹄,風馳電掣地向前追去。
“讓它追,讓它追。”觀看比賽的牧民們從沒見過如此驕傲,又如此有靈性的良駒,扯開嗓子,大聲呼籲。
“讓它追,讓它追。”已經絕望的烏良哈王子等人也再度從座位上跳起來,舉着胳膊起鬨。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黃驃馬彷彿能聽懂觀衆們的話語般,一邊躲閃着從賽道兩邊不斷飛來的套索,一邊左顧右盼,目光中充滿了調皮。
這下,牧民們再也顧不上給已經勝券在握的火龍駒喝彩了,紛紛將目光轉過來,替新下場參賽的黃驃馬加油,儘管大夥心裡頭都清楚,已經落後了前面那些駿馬如此之遠,黃驃馬不太可能追上去奪魁。
從比賽一開始就心事重重的斯琴郡主,好像也被黃驃馬的頑皮舉動逗得不斷莞爾,先低頭抹了把笑出來的眼淚,然後轉身徵求白音的意見,“表哥,你的意思呢,你怕不怕它搶了那匹火龍駒的風頭,。”
“就憑它,。”白音非常自信地撇嘴,對黃驃馬的表現不屑一顧,“難得大夥那麼喜歡,就讓它繼續跑唄,看看它到底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斯琴郡主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轉身向幾名宿老揮手,“讓蘇和他們幾個別干擾那匹黃馬,反正它也影響不了比賽結果。”
“好嘞。”宿老們答應一聲,樂呵呵地去執行命令,很快,便不再有套索干擾黃驃馬的疾馳,但是火龍駒已經跑到了臨時賽道的拐彎處,斜着身體轉過半個圈子,沿着另外一側賽道衝了回來。
第一圈後半賽程開始,它不再保留體力,撒開四蹄,超過一直領先的大黑馬,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大黑馬發覺自己上當,惱羞成怒,猛地一甩頭,張嘴咬住了火龍駒的尾巴。
“稀噓噓。”火龍駒吃痛,大聲咆哮,仰起後腿,就給了大黑馬一蹶子,它背上的艾巖猝不及防,身體向前一傾,差點一頭從馬脖子處栽下去。
“籲,籲~。”來自兀良哈的騎手趕緊用力拉繮繩,制止了大黑馬的胡鬧,用陰招阻止火龍駒奪冠是一回事情,放任坐騎在賽場上行兇則是另外一回事情,兩種行爲根本不可能相提並論,前者被拆穿後,充其量讓別人罵一句陰險,後者,則會令整個部族都跟着蒙羞。
大黑馬不敢違背主人的命令,悻悻地放慢速度,不再與火龍駒糾纏,騎手艾巖也重新調整好坐姿,催動火龍駒繼續向第二圈的終點飛奔。
只是經過這一耽擱,其他落在稍後位置的幾匹駿馬都追了上來,有意無意間,不斷給火龍駒製造一些小麻煩,騎手艾巖唯恐剛纔那一幕重演,不得不分出很多心思來對付干擾,與胯下坐騎配合得越來越生疏,越來越笨拙,漸漸地,竟無法發揮出人和馬的全部實力
。
“耍賴。”“卑鄙。”從烏旗葉特左旗趕來看熱鬧的牧民們,紛紛出言指責其他騎手不講規矩,但更多的觀衆,目光卻全被黃驃馬給吸引了過去,只見它像個不服輸的孩子般,順着賽道越追越快,越追越急,很快,就超過了落在最後的幾匹駿馬,很快,就衝到了第二梯隊領先位置,不待被追上的騎手們發出驚呼,它又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撒開四蹄繼續飛奔,短短兩三分鐘內,便與大黑馬追了個頭並頭。
這回,已經筋疲力盡的大黑馬沒有主動挑起爭鬥,而是悄悄地向旁邊讓了讓,給後來者騰出了更寬敞的空間,黃驃馬如閃電般從它身邊竄過,“的的的的……”追着火龍駒的背影,踏上了第二圈下半段的賽程。
“追上去,追上去。”
“超過它,超過它。”再度被黃驃馬錶現折服,觀衆們大聲爲它加油,雖然從目前看來,黃驃馬獲勝的希望依舊非常渺茫。
呼啦哈赤王子等青年才俊激動莫名,紛紛從貴賓席跑下,衝到了賽道旁邊觀戰,閻福泉等與輸贏都沒直接關係的看客們也都紛紛站了起來,爲今天的精彩的比賽用力鼓掌,小王爺白音的心臟早已不復象先前那般平靜,緊握着雙拳,掌心處全是汗水。
眼看第二圈已經跑了大半,整個賽程也已經過半,火龍駒和後來的黃驃馬之間的距離,卻只剩下一百米左右,後者空着鞍子,火龍駒背上卻馱着一名騎手。
有負重在身,肯定不如比空着鞍子跑得輕鬆,但小王爺白音卻不敢下令讓自己麾下的騎手艾巖也從馬背上跳下來,第一,那不符合比賽的規矩,很容易讓其他競爭對手借題發揮,第二,火龍駒雖然神駿,卻不懂得自己跑圈子,離開了騎手控制,根本無法獨立跑完下半段賽程。
眼看着第三圈已經開始,黃驃馬將它自己與火龍駒之間的距離縮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小王爺白音再也無法強裝鎮定了,站起身,走到斯琴背後,準備提出抗議,話還沒說出口,他卻突然發現,表妹斯琴彷彿突然間換成了另外一個人,年青面孔上充滿了作爲一名少女特有的青春顏色。
那份青春的顏色令他心生愧疚,一時間,抗議的話居然沒法說出口,就在此刻,斯琴突然跳了起來,衝着黃驃馬大喊大叫,身上不再有半點兒身爲郡主的矜持,“追上去,追上去,大黃,追上去,超過它,超過它們,得了第一我請你喝酒。”
“大黃…?”小王爺白音緊皺眉頭,一股醋意油然而生,懵懵懂懂,他感覺到那匹黃驃馬看上去有些眼熟,彷彿最近在哪裡見過一般,印象非常奇特。
“是他的坐騎。”一個高大的身影迅速閃過白音的腦海,“他在這兒,他怎麼會到這裡來了。”迅速按住腰間手槍,白音舉目張望,上萬觀衆當中,哪裡能找到黃驃馬的主人。
“追上去,追上去。”
“追上了,追上了,超過它,超過它。”正驚疑不定間,黃驃馬已經衝到了火龍駒的身側,張開四蹄,搶先半步衝過了終點。
注1:扎嘎爾,巴林右旗扎薩克多羅郡王,昭烏達盟盟長,國民政府參議,著名蒙奸,長期與日本人勾結,九一八之後更是公然投靠,1944年夏,因爲得罪了關東軍司令部的某位高官,被日本人在宴會上下毒,暴斃。
注2:盟,清代和民國期間蒙古地區政府機構,幾個旗統歸一盟,由盟長負責仲裁彼此之間的衝突,指導大體發展規劃,各旗的王爺病故,新王爺繼承,也必須到盟長處報備。您可以在百度裡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