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吉給給——”,殺人,放火。一句臺詞,兩個動作。臨時被抓了苦差的張鬆齡反覆練習,直到演出開始,也沒找到正確的感覺。
不是他缺乏文藝方面的天賦,而是接觸社會太少。先前之所以熱血上頭加入周珏等人的宣傳隊伍,是覺得作爲中國人的尊嚴不容敵寇侵犯。至於具體到單獨的某個日本軍人到底有多可惡,他心中根本沒有太直接的概念。
在省城讀書的時候,張鬆齡偶然也曾聽人說起過濟南慘案。可那件人間慘禍發生在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初夏,距離已經有現在十多年了,具體細節,已經被時間洗得模模糊糊。國人不喜歡記仇,特別是明明知道無法報仇的時候,通常會選擇主動遺忘。倒是省城裡日本商販開設的店鋪,總能買到一些新奇的東西。外觀比國貨精美得多,做工也比國貨可靠。裡邊的日本店員雖然在外面走路時一個個趾高氣揚,對於肯登門的顧客,卻是低眉順眼。即便只是隨便進去看看,不買任何東西,他們也會恭恭敬敬地送你離開。
今年春天,日本人在青島大演習,炮口幾乎指到了山東人的鼻子上。當時曾經對張鬆齡的震動很大。可那次演習的最後的結果卻是雷聲大,雨點小。見嚇唬不住山東軍民,日本艦隊就主動退走了,對峙雙方都沒有任何損傷。
至於其他,什麼長城血戰了,什麼晉綏血戰了,還有日本軍隊步步向北平緊逼,幾乎將二十九軍三面包圍什麼的了,那都是從報紙上,收音機中聽到的消息。對張鬆齡來說,雖然每次都令他義憤填膺,卻沒法把具體印象應對到某個日本人身上。在他單純的淺意識裡,總覺得報紙和收音機中,那些消息有點兒誇張。日本軍隊在中國橫衝直撞不假,但他們的目的是征服中國,統治中國,而不是與中國結下不死不休的仇恨。所以他們應該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收買人心,獲取中國百姓的認可。而不是反其道行之,除非,除非日本人天生就是禽獸,根本不能用人類的思維來理解。
年少的張鬆齡是這樣懵懵懂懂,演出自然不可能到位。好在血花社的其他成員,對自家的拿手戲已經爛熟於心,張鬆齡所扮演的鬼子角色像也罷,不像也好,都對最後的演出效果影響都不大。特別是領隊周珏登場時,一曲男高音清唱,穿透力直入人心。將東北人失去故鄉的痛苦與仇恨,直接送入每名觀衆的胸膛裡。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我的同 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孃…….";
“……..”(注1)
周珏不是東北人,卻用歌喉將這首歌演繹得非常到位。他只要一亮嗓子,無論扮演東北百姓的陸青和劉晶等人,還是扮演日本鬼子的張鬆齡,就再得不到任何關注了。
因爲鐵路突然斷掉的關係,被丟在平安寨車站的旅客很多。大夥心裡本來充滿了煩躁,看了血花社的表演,也都漸漸安靜了下來。
有人交頭接耳,四下打聽火車什麼時候能開。有人則選擇去平安寨裡尋找汽車或者馬車,換另外一種方式繼續旅程。大多數旅客則選擇了在候車廳裡頭靜靜地等待,以期短時間內會有重新通車的奇蹟發生。反正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換其他交通方式也未必比火車可靠,並且遠不及火車安全。更何況在等待期間,還有學生娃們的精彩表演可以欣賞,時間看起來並不是非常難打發。
只可惜大夥從下午等到了日薄西山,也沒盼到重新通車的消息。反而聽到傳言,說是有一支數目不詳的日本軍隊從熱河開到了豐臺,與二十九軍三十七師展開了對峙。而長城通往塞外的各口子上,近期也有當地人看見了大股的日軍南下,兵鋒直指北平。此時此刻,無論去平津做生意還是走親訪友,都不是個好時機。最佳選擇是買張火車票,掉頭向南,從哪裡來的趕緊回到哪裡去!
“可鐵路斷了,北邊的火車開不過來。大夥也沒法往回走啊!”有人對火車的運行方式不太瞭解,憑着主觀印象低聲議論。
“是啊!也不知道斷在哪裡了。有人去搶修沒有?”其他乘客紛紛附和。答案很快就找出來了,據說是來自火車站內部。前往北方的鐵路上,有三個關鍵的橋樑,不知道什麼原因,同時出現了險情。不但客運火車過不去,連南方運往北平的貨物,也都被堵在了半路上。
“保不準就是小日本兒乾的。他們怕中央政府給二十九軍送糧食彈藥!!”有人思維敏銳,明顯地感覺到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鐵路停運的蹊蹺。
“哪用保不準,就是他們乾的!他們想吞下北平,也不是想了一天兩天了!”周圍的旅客立即大聲確認,將導致大夥被堵在路上的罪魁禍首直接安在了日本軍隊頭上。
這個指責,沒有什麼證據,也許會冤枉了日本人。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切斷鐵路,除了日本人外還能有誰?中國老百姓沒事兒幹,不會自己拆自家鐵路玩兒。至於宋哲元的二十九軍,還巴不得留着這條大動脈來接受後方來的輸血呢,怎可能主動切斷了它!!
“那些日本鬼子,在中國就沒幹過好事兒!”衆人越想越生氣,開始小聲地咒罵起來。
一提這個茬,響應聲就連成了一片。這年頭,除了少數書呆子。只要經常出門的人,就沒有沒看到過日本人罪行的。特別是去過熱河、察哈爾一帶的,每次回來,都要做連續上好幾天惡夢。
可是罵歸罵,大夥卻都知道,政府拿日本人沒辦法。從民國十五年的濟南慘案開始,國民政府無論軍事還是外交方面,對上日本人,就從來沒獲取過一次勝利。包括眼下正於平津一帶苦苦支撐的二十九軍,除了偶爾還能局部抵抗一下外,大部分時間裡,都是被日軍壓住往後退。
濟南慘案,國民革命軍百般忍讓,換來了日本人入城,血腥屠殺軍民一萬一千餘人的悲慘結局。過後政府居然連讓日軍道歉的勇氣都沒有,以一句“誤會”草草收場。
九一八事變,十六萬東北留守軍被不到兩萬小日本兒追着屁股打,半年不到丟失東北全境。張副司令事後雖然謝罪下野,可沒多久,就又官復原職。
長城抗戰那會兒,二十九軍的大刀片子倒是砍下了不少小鬼子的頭顱。可架委員長身邊有奸臣啊,二十九軍還在前頭跟鬼子拼着命呢,何應欽在後頭已經跟日本人開始眉來眼去了。結果二十九軍一萬八千將士的血,只換來一張塘沽協定。鬼子的膏藥旗,直接插到了密雲、懷柔。不僅將熱河、察哈爾悉數割走,還把河北東部捲走了一大半兒。
作爲升斗小民,大夥站得低,看得近。看不懂中央政府忍辱負重的大戰略,可政府軍打不過日本人的事實,卻是越來越清楚。所以無論二十九軍的大刀片子磨得有多鋒利,如果他們抵抗到底的話,等待着這支軍隊的,肯定是死路一條。
所以,既然鐵路已經斷了,戰火馬上就有燒起來的危險。大夥還是放聰明點兒,想辦法掉頭回家吧!國家大事,自然有蔣委員長。宋主席,,韓主席這種大人物操心,升斗小民操心不起,也傷心不起。
可週圍的歌聲,卻讓已經做好了選擇的旅人,遲遲無法移動腳步。那些年青的娃娃們,就像不知道累,不知道怕一般,還在唱,把已經將大夥耳朵磨出繭子來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他們要幹什麼?他們到底圖的是什麼?他們莫非真的還沒有猜知道,北平此刻已經是龍潭虎穴了麼?他們可都是讀書人,最最聰明的讀書種子!
傍晚的陽光已經開始發黃,柔柔地照在張鬆齡等人的臉上,將他們臉上的軟毛照得晶瑩透亮。現在的曲目是《還我河山》,一首大合唱,慷慨激越,正和他的口味,所以他唱得非常投入。
“旗正飄飄,馬正蕭蕭,槍在肩,刀在腰,
熱血似狂潮,好男兒報國在今朝。
快奮起,莫作老病夫;快團結,莫貽散沙嘲…… ”
臨時用粉筆畫出的舞臺上,每一張面孔都非常年青。年青到了連自家身上的稚氣都掩蓋不主動的地步。但他們卻對此渾然不覺,只管大聲的唱,盡情的唱,一遍又一遍,一首又一首,如同子規啼血。
“國亡家破,禍在眉梢,
要生存,須把頭顱拋!
戴天仇怎不報?不殺敵人恨不消……”(注2)
想着這一張張年青的面孔,用不了多久就會沾滿硝煙與血污,就會被黃土所埋葬。正準備離去的旅客們,心臟突然如同被撥了一下,酸酸的,痛痛的,直入骨髓。
的確,大夥這些的現實,令大夥失望,令大夥絕望,令大夥的心臟早已經麻木。但此時此刻,即便是對時局再絕望的人,也沒有勇氣,去譏笑學生們的幼稚。幾乎不約而同,旅客們又將議論的嗓門主動降了下去。有人提着行李,匆匆於舞臺前走過,逃命般,再也不敢回頭。
大多數旅客,則再度打開錢包,將裡邊爲數不多的各種票子,抽出一部分來,默默地放進舞臺面前的募捐箱中。
“謝謝,謝謝……”負責報幕的韓秋與柳晶紅着眼睛,不斷向大夥鞠躬。剛剛捐完了錢的旅人,卻不肯受她們的禮,走開幾步,衝着舞臺,深深俯首!
大夥沒勇氣跟他們共赴國難,至少應該笑着爲少年們送行吧。有人偷偷抹去眼角的淚,一邊向外走,一邊用雙手擊打剛剛學會的節拍。
更多人,選擇了低聲附和:
“國亡家破,禍在眉梢,
挽沉淪,全仗吾同胞
戴天仇怎不報?不殺敵人恨不消……”(注2)
注1:松花江上。此歌誕生於1936年底,很快紅遍全國。對抗戰期間凝聚民心,起到了極其重大的作用。
注2:電影,還我河山主題曲,創作於1932年。據傳曾經被學生軍當做軍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