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張鬆齡自己都被自己的話給嚇了一跳。最近幾天,二戰區長官們拙劣的表現和四下裡傳來的壞消息,彷彿陰雲般在他的心頭越積越深,越積越厚。讓他困惑,迷惘,疲憊不堪,有時甚至輾轉無寐。而這一瞬,卻彷彿有萬道陽光突然從夜空裡掃了下來,將他心裡的所有陰雲一掃而盡。
再看其他幾個特務團的軍官,也被張鬆齡的話燒得熱血沸騰。大抵在他們心裡,從來沒將自己的行爲與國家興亡聯繫於一處。而此時此刻,大夥卻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單薄的肩膀上,居然扛着整個民族。
“你小子,當個小連長的確屈才了!”老苟恰恰也轉過頭,先是一愣,然後笑着低聲誇獎。“好好幹,等打完了這一仗,我跟老營長說,讓他保舉你去南京讀中央軍校!”
刷!幾位軍中同僚齊齊地將眼睛轉向張鬆齡,目光裡充滿了羨慕。特別是一營二連長廖文化,一想到此後張小胖就要踏上升官發財的快車道,嫉妒得眼睛都要冒出火來。誰料張鬆齡本人卻壓根兒不領老苟的情,彷彿不知道的南京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在國民革命軍中的意義一般,輕輕搖了搖頭,低聲拒絕:“謝謝長官栽培!不過,我更願意在前線殺小鬼子!那個名額,長官還是留給別人吧!”
“你……?”老苟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張鬆齡的眼睛看,卻沒從中看到一絲虛僞與慌亂。轉念一想,便知道對方不是在欺騙自己,笑着爬過來,抱了抱找張鬆齡的肩膀,低聲罵道:“不識擡舉的小胖子!你以爲我是蔣校長呢,想把誰塞進中央軍校就能塞誰進去?!咱們特務團,不就你一個高中生麼?”
“我得先給我姥爺報仇!”張鬆齡笑了笑,低聲強調。
“我知道了!”老苟擺出一幅瞭然於胸的表情,再度用力抱了抱張鬆齡的肩膀,“我不勉強你去!我只是覺得,如果你將來做了將軍,至少能珍惜咱們這些弟兄,不會像姓黃的那樣,連戰場情況都沒搞清楚,就逼着弟兄們去跟小鬼子拼命!”
“是啊,小胖子若水做了二戰區長官,肯定不會閉着眼睛瞎指揮。更不會在戰事最緊急時候,丟下弟兄們自己跑回太原去!”石良材也爬過來,壓低了聲音調侃。
“那將來誰要再給老子小鞋穿,老子就報張小胖的字號,嚇也嚇死他!”廖文化也收起復雜的心情,笑着在旁邊幫腔。
“那是自然,小胖子跟咱們一起掄刀殺鬼子的交情麼!”王雪松和趙大峰等人也加入“攀交情”大軍,爬過來,掀起張鬆齡的鋼盔就是一陣搓揉。
張鬆齡則紅了臉,雙手抱住頭盔左躲右閃。一不小心壓斷了某根枯枝,“啪”的一聲,將所有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有名小鬼子的哨兵彷彿也聽到了這邊的異常動靜,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大步朝衆人藏身的小山樑走來。走到了一半兒,又覺得腿腳發酸,卸下刺刀,端起朝山坡上射擊!
“乒!”子彈從張鬆齡等人頭頂上飛過去,打下一小段帶着葉子的樹枝。廖文化被嚇了一哆嗦,本能地去掏盒子炮,卻被石良材死死地按住了胳膊。“別亂動,萬一暴露了目標,大夥全得死在這兒!”
廖文化被壓得喘不過氣,只好點點頭,表示遵從。半山腰上的小鬼子側着耳朵聽了一會兒,沒得到任何迴應,再度端起三八大蓋,朝另外幾個可疑方向扣動扳機“乒!”“乒”“乒”“乒!”
子彈四下亂飛,打得樹葉和樹枝不斷掉落。特務團的骨幹們在老苟和石良材兩個的嚴厲監督下,趴在地上大氣兒也不敢出。時間突然變得很慢,每一秒鐘,都彷彿上萬年一般長。四野裡的其他嘈雜也完全消失不見,只有單調的步槍聲,“乒!”“乒”“乒”“乒!”,一下接着一下。
“高橋二等兵,你在幹什麼?!”終於,有一聲斥責從鬼子營地那邊傳過來,中止了令人窒息的槍響。
“那邊,我聽到那邊有動靜!”二等兵高橋向老苟等人藏身的地方指了指,大聲彙報。
“你發現了什麼?!”一個小鬼子伍長帶着另外兩名士兵急匆匆跑過來,順着高橋手指的方向觀看。
此刻天色已經擦黑,稀疏的樹影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彷彿藏着千軍萬馬。鬼子伍長只看了兩眼,就覺得脊背後一陣發涼。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中**隊有翻越好幾座山頭潛伏到自己眼皮底下,卻不被飛機和其他友鄰部隊發現的本事。皺了皺眉頭,大聲呵斥:“二等兵高橋,你的膽子也太小了吧。被幾棵小樹就嚇成了這個樣子,真的遇到中國士兵,還不嚇得立刻繳槍投降了他們!”
“嗨,嗨伊!長官教訓的極是,高橋知道錯了!”二等兵高橋不敢犟嘴,收起步槍,立正敬禮。
“回去吧,別疑神疑鬼的!自己嚇唬自己,能把自己活活嚇死!”鬼子伍長又往老苟等人身後的重重山巒望了望,更堅信不肯能有中**隊殺到自己眼皮底下這個位置。帝**隊的前鋒已經抵達了娘子關後邊的關溝一帶了,距離這邊足有好幾十里路,中間還隔着一個故關要塞。如果中**隊想攻擊這裡的話,至少要先把故關要塞給拿下來才行。
那可真的是癡人說夢。就憑中**隊那可憐的訓練程度和低劣的裝備水準,怎麼可能?娘子關這多麼軍隊,居然連一門山炮都沒裝備。在沒有炮兵輔助的情況下,想重新奪回故關,那得多少條性命來堆?
想到雙方巨大的實力差距,鬼子伍長更堅定了二等兵高橋剛纔是草木皆兵的念頭。狠狠地瞪了後者一眼,繼續呵斥道:“以後注意一些,子彈不要隨便浪費。要知道,你剛纔那幾槍,已經是中**人一個月的訓練開銷!”
“嗨,嗨伊!!”二等兵高橋恭恭敬敬地答應着,像個小哈巴狗一般跟在伍長身後返回了營地。雖然聽不懂日本話,但老苟卻將小鬼子們的肢體動作看了個清清楚楚,悄悄擦了擦頭上的冷汗,轉過頭,低聲呵斥:“全撤下去等待戰機!誰敢再弄出動靜,老子就親手斃了他!”
衆人吐了吐舌頭,貓着腰,悄悄地退回了大隊人馬藏身的所在。和其他弟兄們一道抓緊時間休息,積蓄體力。轉眼之間,後半夜就到了,隨着幾聲巨大的手榴彈爆炸,各處中**人的陣地上,又吐出了大股大股的火光。弟兄們按照事先的約定又發起了新一輪佯攻,藉以干擾小鬼子的注意力。
“出發!”老苟用力揮揮手,帶領全團人馬,迅速向小鬼子的營地摸了過去。所有人屏住呼吸,像山羊一般,敏捷地在山坡上爬行。不斷有石塊和泥土被大夥用腳踩落,順着山坡迅速向下翻滾,發出雷鳴一般的轟隆聲。但是,這些令特務團弟兄們頭皮發乍的聲音,卻完全被天空中的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所掩蓋,根本無法傳進值夜鬼子兵的耳朵裡。
“轟!”“轟!”小鬼子的炮兵也被激怒了,開始朝中**人的陣地上傾泄炮彈。每一枚炮彈落下,都濺起巨大了火光。腳下的大地被炮彈震得微微晃動,身後長城也被震得微微晃動。不肯晃動的,卻是軍人的背影,一個挨着一個,宛若巨石擎天。
“最後一次,檢查綁腿!”老苟的身影在距離鬼子營地不到五百米的樹林邊緣停了下來,沉聲命令。
“檢查綁腿!”低級軍官們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傳遞到到所有人耳朵。弟兄們低下頭,藉着天空中的火光和星光,仔仔仔細細掃視身上每一處地方,唯恐有任何遺漏,耽擱了稍後的衝鋒。
老苟的望遠鏡又被張鬆齡賴了過來,藉助鬼子營地內明亮到刺眼的電石燈,他可以清楚地觀察整個營地的動靜。值夜的鬼子士兵不多,但在營地靠近路口的關鍵位置,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用麻袋堆出了幾個臨時堡壘。幾挺重機槍從麻袋後探出半個身體,冰冷的槍管反射着燈光。(注1)
“如果用迫擊炮吊射的話,可以讓這幾挺重機槍發揮不出任何作用!”憑藉上次偷襲鬼子火炮陣地積累的經驗,張鬆齡在心中暗想。還沒等他將自己的想法向老苟彙報,對方已經發出了第二道命令:“重機槍組和迫擊炮先潛過去,構建陣地,壓制鬼子火力!”
重機槍組的弟兄們從背上解下數個大號水壺,倒進幾個洋鐵皮銅裡,開始給馬克沁通水。片刻之後,他們擡着所有裝備悄悄溜出樹林,神不知鬼不覺向敵軍靠近。緊跟着,特務團僅有的四門迫擊炮也被擡了出來,藉助夜色的掩護,尋找合適發射位置。
爲了最大限度保證射擊的準確性,機槍組和迫擊炮組冒着被鬼子哨兵發現的危險,一直推進到距離目標三百米之內才停住了腳步。看到幾支火力壓制隊伍已經準備就位,老苟最後一次舉起手,低聲喝令:“二營抄左邊,三營抄右邊,一營直接捅正面。出發,殺鬼子!”
“殺鬼子!”弟兄們在心裡齊聲響應,躍出樹林,迅速向鬼子營地撲了過去。
注1:電石燈,發明於1897年。用碳化鈣與水反應,生成乙炔。點燃後用以照明。二戰時中國戰場常見。